“萌萌。”
傅荆舟叫住她。
陈芷萌停在台阶上，没有回头，只机械性地问：“小叔叔，您有什么事？”
傅荆舟把茶杯放到茶几上，拉住纪梨的手，神情温和：“我和纪梨要订婚了。”
眼泪瞬间蓄满陈芷萌的眼眶。
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掉下来，干涩地开口：“恭喜你们。”
“小叔叔如果没有别的事，我就先上楼了，今天作业挺多的，再不写就要完不成了。”
陈芷萌不等傅荆舟招呼她过去，噔噔噔跑上了楼。
她害怕如果傅荆舟再说下去，她是否还有勇气祝福，还能不能给自己留一个完整的体面。
她们都来不及开，就瘫软在了门外。
她像一条濒死的鱼，大口地喘气，心像破了一个窟窿，呼呼地往里灌风，冻得她忍不住打颤。
她又像小时候失去爸妈的时候那样，用力抱住自己取暖。
这样就不冷了。
这样就不怕了......
就在这时，楼下传来傅荆舟的声音。
“她还小，分不清爱情和亲情，以为长久的陪伴就是爱情，等她长大了，遇到喜欢的人，她就明白，现在的感情只是一种习惯，不是心动。”
低沉平稳，富有穿透力。
陈芷萌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。
他知道。
他居然知道。
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。
在那篇微博暴露之前，还是之后？
她迫切想要一个答案。
必须傅荆舟亲口说。
陈芷萌强撑着自己站起来，倔强地看着楼下的傅荆舟。
“我不是小孩子了，分得清什么是喜欢，什么是不喜欢。”
她站在二楼，眼睛通红，手指掐进掌心，深深的一道印。
楼下有一瞬的安静。
纪梨看她双眼含泪的样子，对傅荆舟轻轻笑了下，“你们聊，我先回去了。”
傅荆舟跟着起身，“我送你。”
纪梨摇了摇头，只是亲昵地拉住他的手，语气温柔。
“不用，张叔送我就好，你和萌萌好好聊，小姑娘应该是吃醋了。”
她着重强调后几个字，然后又挑衅般看了下楼上的陈芷萌，转身走了。
傅荆舟抬头看陈芷萌：“萌萌，下来喝茶。”
陈芷萌看着他风云不动的样子，突然从心底里冒出一股火，这股火带着她冲向傅荆舟身前。
“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？”
傅荆舟倒茶的手顿了下，随后递给陈芷萌。
“你说的哪一个？”
傅荆舟的语气很淡，淡到有些冷漠，这是从未对陈芷萌有过的。
陈芷萌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。
傅荆舟叹了口气，抽出一张纸巾塞到她手里：“如果，你是说喜欢我这件事，那么从你十六岁的时候，我就知道了，你的眼睛太干净，看我的时候里面满满都是爱慕，藏都藏不住。”
“如果你说微博那件事，那么，我也是刚刚知道，知道你有写日记的习惯，知道你的日记被人盗发在了网上。”
陈芷萌心里说不出来一种什么滋味，既有心事得见天光的轻松感，又又见到了以后，进而陷入更加黑暗深渊的无力感。
她哑着嗓子。
“所以，你选择了纪梨。”


陈芷萌醒来的时候，是在家里。
她头很疼，想下楼倒水喝的时候，她听见傅荆舟和纪梨的声音。
“荆舟，我想我们的婚礼还是延后吧，我很担心萌萌的状态，她这次用自虐的手段逼你，万一下次......”
“不会有下次的，我给她买了公寓，等我们婚礼后，如果她不跟着我们住，那就让她去公寓。”
低沉肯定的声音，瞬间穿透陈芷萌混沌的大脑。
那时候她有应激心理障碍，听不得大的噪声，一响就会浑身发抖，大脑空白，严重的时候，会认不清人。
所以在她考上大学后，傅荆舟在学校附近买了公寓。
原本只是个临时住所，可现在因为她的多余。
那公寓成了她后半生的归宿，一个没有傅荆舟的归宿。
陈芷萌靠在房门，摸着绞痛的心口已经哭不出眼泪。
她默默回到房间。
刚躺下，房门被敲响。
傅荆舟端着一杯牛奶，看到陈芷萌醒来，紧皱的眉头舒缓开，“萌萌你醒了。”
她淡淡应了声。
傅荆舟坐在床边，仔细地给她捏好被角，“萌萌，是我不该凶你，但你也不能淋雨来伤害自己身体。”
“纪梨不计较你的任性，但你以后不可以再对她发脾气。”
“答应我，好吗？”
陈芷萌对上他的眼眸，还是那般温柔有耐心。
只不过是为了他爱人。
“好。”她语气很轻。
反正她说什么他也不会信，不如就不解释了。
反正她也要离开了。
见她这么乖巧，傅荆舟像往常一样摸着她脑袋，“萌萌乖。”
“我希望和纪梨的婚礼上，你能来祝福我们，好吗？”
陈芷萌手指不禁蜷缩了下，心隐隐作痛。
许久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。
“如果你希望，我会去的。”
就让她食言一次吧，也是最后一次了。
因为那时候，她已经出国了。
纪梨还在家里，傅荆舟只让她好好休息就去陪纪梨了。
陈芷萌也乖巧地目送他离开。
她拿出珍藏起来的合照，那时的傅荆舟还满是她的目光，已经不再属于她。
本就是她不该奢望，不该妄想。
“我又没家了。”
她轻轻说着，泪一滴滴砸在合照上。
十年的陪伴，五年的暗恋。
这么多日子的朝夕相伴，傅荆舟对她点点滴滴的关爱，和她对傅荆舟丝丝入扣的爱恋。
都要尽数斩去。
指腹轻轻摩挲着傅荆舟的脸，她一点点撕开合照。
傅荆舟，我不要爱你了。
如你所愿，我祝你新婚快乐。
傅荆舟最近在忙和纪梨的婚礼，而陈芷萌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。
她坚持要住校。
傅荆舟没办法，只能随她，走的时候，再三叮嘱如果不舒服就回家。
他把她送去学校的时候。
陈芷萌最后仔仔细细地看着深爱小半生的男人，嘴角笑意很浅。
“小叔叔，再见。”
傅荆舟看着最近突然过于听话的陈芷萌，心里莫名不安。
但少女脸上的笑意就像是禁锢中的永生花，缓慢地绽放在他心尖。
或许是他想多了。
因为陈芷萌已经下车，傅荆舟并没听到她最后一句话。
她说，再也不见......


傅荆舟轻轻抹掉她的眼泪：“不管我选择谁，你都是这个家里的一员，我们是亲人，会永远地在一起，也会照顾你一辈子。”
陈芷萌把他递来的茶扔了，茶杯滚在地毯上，滚烫的茶水溅在她腿上。
她感受不到疼，只是流着泪。
“你能接受，那你的未婚妻也能接受吗？看着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女，日日觊觎自己的丈夫？”
“她会安心吗？她能忍受吗？她能允许我的存在吗？”
“傅荆舟，别自欺欺人了，我们不是一家人，从来都不是！”
“我只是一个没爸没妈的孤儿，是你善良，看我可怜，收留了我，给了我一个家，而这个家从来都是你的，不是我的！”
“你会娶妻生子，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庭，而这个完整的家庭，不包含我，我也不能进入这个家庭。”
陈芷萌把藏在心底的委屈一股发泄出来。
她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了，她知道自己过分了。
可她想说，想宣泄......这从小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。
傅荆舟蹲身，大掌抚在她的脚踝，“疼吗？”
陈芷萌往后退了半步：“不疼。”
傅荆舟看着满脸泪痕又倔强的少女，无奈叹气。
“萌萌，你长大了，有些事不用我说，你也该明白，幼时的喜欢不是喜欢，那只是青春朦胧时的一种冲动，很容易让人误会那是喜欢，其实只是一种对异性的好奇，而我偏巧，成了你的启蒙对象。”
傅荆舟起身去拿医药箱，小心地为她处理伤口。
陈芷萌看着一向温柔又纵容她的傅荆舟，心止不住地痛。
求求他。
别再关心她了，别再给她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......
傅荆舟给她处理好伤口，语气平缓而有耐心。
“萌萌，再过几年你就会明白，爱绝不是这样，别让自己执迷不悟好吗？”
所以，这些年。
她只是执迷不悟吗？
傅荆舟捏着她的肩膀。
“萌萌，我们是一家人，永远都是。”
陈芷萌看着傅荆舟的眼睛，瞳孔里倒映着小小的她，此刻是多么脆弱的不堪一击。
一家人？
他关心她的一切，纵容她的小性子。
甚至傅荆舟知道她喜欢吃辣，家里的菜都以辣为主，又怕她辣味吃太多上火。
饭后他总是亲自煮一盅败火的雪梨汤给她。
傅荆舟吃不了辣，但从没让厨房刻意不放辣，或者单独做他的菜。
他总是陪她一起吃，吃不多，但每餐都在一起。
只要是她想要，傅荆舟从不会拒绝。
这仅仅只是亲人的关心吗？
她声音沙哑：“傅荆舟你扪心自问，你真的爱她吗？”
“又或者，你真的懂爱吗？还是你想借着结婚告诉我，让我认清自己？！你大可不必这样对我。”
不顾傅荆舟回答，陈芷萌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回了房间。
房门一关，她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。
刚才的对视里，傅荆舟的眼里没有她。
一丝一毫都没有。
他太平静了，看她跟看一个物件没有什么区别，没有情绪起伏，没有柔情缱绻，没有怒气，更没有占有欲。
她在他眼里，像外面形形色-色的人一样，没有任何特别。
唯一不同的，就是他说的他们是家人。
也仅仅只是家人。
不会再是别的。
陈芷萌死心了。
他不爱她。
是真的不爱。


陈芷萌翻出留学生交换申请表，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，然后拿起笔填了上去。
她要出国。
必须。
楼下......
傅荆舟看着被挥落的胳膊，手里还捏着刚刚给她擦过的棉签。
耳边回荡着陈芷萌的嘲讽：“你真的懂爱吗？”
心突然刺痛起来。
像万千蛆虫噬咬骨头，袭遍全身，让人承受不住。
傅荆舟看着陈芷萌紧闭的房门，心里不由闷痛。
他将棉签丢到垃圾桶里，把医药箱放归原位，捡起被陈芷萌丢在地毯上的茶杯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
没发生，是不是代表，他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，开开心心地住在一起。
他还是她的小叔叔。
她是他的萌萌。
没有爱不爱。
只有一家人。
亲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牢固的关系。
傅荆舟想起前几天，小姑娘拿着作业本，坐在客厅里，眉头紧锁，看见他后，又匆忙别到身后。
他笑了一下，问她藏的什么。
小姑娘说，“没什么，我的课后作业，刚才出来的着急，顺手拿了下来。”
“什么重要的作业，不能让我看？过来，我瞧瞧，我也是你们专业毕业的，你的作业，我也写过，我看看有没有错处。”
“不用不用，老师让我们独立完成，您不能插手，您参与了，我就不是独立完成了，我不能撒谎，您不是一直教育我，做一个正直坦荡，光明磊落的人吗？”
傅荆舟挑眉，好笑地看着她：“好好实践，我等着看你的成果。”
小姑娘点点头：“不会让您失望的，那我先睡了，小叔叔晚安。”
说完，噔噔噔上楼，头也不回地跑了。
一切都历历在目。
那样鲜活。
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。
傅荆舟走到酒柜拿了瓶酒，给自己倒了一杯。
只要他把握住分寸，按照那个人要求来。
什么都不会改变。
他们还是会在一起。
不管以哪种身份......
第二天，陈芷萌下楼。
傅荆舟已经坐在餐椅里，手里拿着一份报纸，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，穿着莫奈灰的衬衫，处处彰显着成熟男性的魅力。
听到脚步声，他抬头冲她温柔一笑，像无数个早晨一样，语气轻柔：“早安。”
陈芷萌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在她向傅荆舟坦白心事，被他隐晦地拒绝以后，一切都回不去了。
她没法再假装，跟他是小叔叔和侄女的关系。
男女之情。
要么相爱。
要么不爱。
没有第三种关系。


京市，一场秋雨过后，气温骤降十几度。
陈芷萌裹着厚厚的大衣，盯着手里的留学生交换申请表半晌，决定拿回去给小叔叔看看，让他帮忙拿个主意。
还没起身，同班好友张雪突然八卦道：“快看学校论坛，有新瓜出来了！”
“你说，真的会有人暗恋一个人五年吗？”
陈芷萌心中一个咯噔，沉默片刻，轻轻点头：“嗯。”
张雪一脸纳闷：“五年，这么长时间，同一个屋檐下，那个人都察觉不到吗？”
能察觉到吗？
陈芷萌恍惚了一下，傅荆舟知道她喜欢他吗？
如果知道，他会是什么反应？会不会把她撵走？
陈芷萌心口闷痛，她怀了那样可耻的心思，玷污了傅荆舟对她的关心。
不用他撵。
她也不配待在那个家里。
若是被人知道侄女和小叔叔不洁，她万死难赎其罪。
那么温暖温柔，给她遮风挡雨，给她一个家的人，她不能毁了他。
陈芷萌箍紧肩上的书包带，或许这个主意可以自己拿，填上申请表，她要出国！
傅荆舟在她十岁那年收养了她。
在她爸爸因公殉职，下葬后。
他的爸爸，陈启年，化名林双北，是一名刑警。
她的妈妈，赵枚，化名李长淑，也是一名刑警。
如今，全都葬在了公墓，警号永封。
父母去世，她就彻底没有家了。
傅荆舟找到她的时候，她缩在房间的角落里。
她没有哭，很平静，她抱着自己，小小的一团，像一只被遗弃的可怜小猫。
“我叫傅荆舟，是你爸爸的发小，以后你跟着我过，我们组建一个新的家庭，好不好。”
不知道是因为傅荆舟的话太有诱惑力，还是他当时的眼神太真挚，亦或者陈芷萌真的需要一个家人。
她还记得她满脸泪痕地看向他时。
傅荆舟只是轻轻揉着她的头发，低喃道：“跟我走吧，我撑着你。”
......
陈芷萌还沉浸在往日的思绪里，突然被张雪提到的一个名字惊醒。
“这个潇潇雨歇好可怜，默默付出这么多，另一个人还不知道，你说她得多痛苦。”
陈芷萌攥紧了手，她暗暗告诉自己，只是同名而已，不要慌张，上面写的不一定是自己。
但还是有些急促地问道：“你说被曝光的是谁？谁可怜？”
“潇潇雨歇啊，我转发给你，你看看。”
张雪直接把那个链接，发给了陈芷萌。
陈芷萌点开后，刚看了两行字，手就抖了起来。
上面的文字是她写的，那是她的日记，里面记录着她对傅荆舟所有的情感变化。
一个小姑娘是如何从懵懂初开的喜欢，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痛苦深爱。
淋漓尽致，详详细细。
她的爱。
暴露在了阳光下。
可耻丑陋的她。
终于被人发现，晒在了沙滩上。
她是脱离水的鱼。
要死了。
陈芷萌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。
推开门。
屋里欢声笑语。
傅荆舟和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正聊得开心，看见陈芷萌进来，女人起身冲她微笑，温柔地喊她：“萌萌回来了。”
陈芷萌在听到这一声“萌萌”后，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。
陈芷萌抬头去看傅荆舟。
他惬意地坐在沙发上，正端着茶杯喝茶，眼睛微垂，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收，只是温柔地看着女人，却没向这边看一眼。
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声招呼。
只有陈芷萌知道。
萌萌，是有多特别。
那时候她还小，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喜欢，小孩子喜欢一样东西，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占有欲，固执的偏爱的霸道的宣誓自己对它的所有权。
陈芷萌就是这么对傅荆舟的。
萌萌，只有傅荆舟能叫。
除此之外，任何人都不行。
别人只能叫陈芷萌或者小枝。
即便叫了萌萌她也不应。
家里的阿姨和傅荆舟玩在一起的人都知道。
傅荆舟家里有个叫“萌萌”会闹脾气的小祖宗，见了面得叫陈芷萌，不能叫昵称，不然会生气。
谁惹了她不高兴。
傅荆舟就让谁不高兴。
特别霸道。
无一例外。
现在，有人叫了她“萌萌”，而那个让她保持例外的人却没有制止。
不制止代表默认。
默认这个女人是他的人。
陈芷萌滚了滚喉咙，发不出声音，只点了点头。
她弯腰脱下鞋，打开鞋柜。
一双红色皮面的高跟鞋放在上面，颜色不那么抢眼，却也不容人忽视，优雅知性又带着强势，就像它的主人一样。
旁边是一双黑色的劳德皮鞋，低调稳重内在奢华，很成熟的风格。
两双鞋子摆在一起，就像家里的男女主人一样。
陈芷萌把自己的运动鞋放在最下面一格，离上面的鞋子远远的。
“小叔叔。”
陈芷萌走到客厅喊了一声，说完就转身上楼，也没管傅荆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