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平三年四月十二，是这次采选的七名新主子入宫的日子，宫里派出人来接。
姜姝瑶让花楹和枝意简单收拾了些用得上的东西，最后看了一眼住了十几年的房间，回过头来前去跟双亲辞行。
这几天该叮嘱的何氏已经说过好几遍了，此刻就要送长女离家，她红着眼睛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姜姝瑶。
“阿娘和你阿耶把原本给你准备的嫁妆中一些田产和铺面换成了银钱，你拿着到宫里打点用。”
有钱能使鬼推磨，对于姜姝瑶来说，的确很需要钱，御女的月俸只有两贯，仅靠月俸都不够上下打点的。
“多谢阿耶阿娘替女儿思虑周全。”
姜姝瑶接过包袱交给枝意，向父母拜别，“女儿这就去了，阿耶阿娘多保重。”
何氏用帕子捂着嘴无声落泪，姜远沉声道：“去吧，别让宫里的人久等了。”
“阿姐......”姜姝玥凑过来，不舍地拉着姜姝瑶的手，“我什么时候能去宫里找阿姐？”
这个问题姜姝瑶也回答不上来，按宫里的规矩，只有做到一宫主位即嫔及以上位份，家人才能进宫探望。当然也有例外，就是娘家为社稷立下大功，或者极得皇上宠爱，也有机会见到家人。
姜姝瑶朝妹妹宠溺一笑，“阿姐也想快些见到阿玥，不会让阿玥等太久的。”
在十岁的姜姝玥心里，经过四季变化的一年就是很长时间了，她想等明年这个时候她一定已经见到阿姐了，不承想这一天比她想的还要久。
一旁的姜卫榕开口道：“阿姐你放心，家里有我，我会照顾好妹妹和阿耶阿娘。”
姜姝瑶的目光转过去，这一年发生的事，让阿榕也成长了许多。
“阿榕长大了，阿姐很放心。”
一家人送姜姝瑶出门，等在外面的宫人朝她行礼。
“奴婢们奉命接姜主子进宫。”
何氏将准备好的钱袋给领头的宫女，“有劳姑姑路上多关照。”
宫女顺势接过，“夫人放心，奴婢们万不敢怠慢。”
姜姝瑶上了马车，在家人的目送下前往她日后的归宿。
下了马车，姜姝瑶带着花楹和枝意跟着那名宫女走进宫门。
宫女走在一侧，介绍道：“您的住处在长乐宫东配殿的依兰轩。”
许是何氏给的钱袋起作用，宫女乐意多告诉她一些事情。
“长乐宫主殿空着，西配殿赐给了跟您一样今日入宫的贺采女。”
主殿空着就表示长乐宫没有主位，倒省了许多琐碎的规矩和往来，是件好事。
姜姝瑶承其好意，微微点头，“多谢姑姑告知。”
宫女连忙欠身，“能为姜主子引路是奴婢的福分。”
新进宫的主子不论位份高低，宫人一般都不敢得罪，因为谁也不知道今日的采女，他日会不会成为一宫之主。
尤其看姜姝瑶样貌过人，言行举止皆是大家风范，宫女的态度更加恭敬。
一路弯弯绕绕终于到了依兰轩，姜姝瑶入门后，守在那里的宫人齐齐跪下行礼。
“奴婢们见过主子。”

在这次采选之前，皇上后宫中都是潜邸里的旧人，彼此都相处过几年，即便有人看着荣淑妃受宠心里不舒服，但争也争不过，慢慢就不怎么折腾了。
如今宫里来了新人，个个如花似玉，宁美人更是有跟荣淑妃争一争的条件。
终于有人有机会能压一压荣淑妃，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荣淑妃的反应。
就在宁美人曲着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，眼看就要站不住之时，这里面位份最高的温贤妃开口了。
“宁美人昨日才入宫，很多事难免不知道，况且东西是皇上赏赐的，淑妃妹妹就别为这么件小事计较了。你看把宁美人吓得，脸上都出汗了，等下妆都该花了，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仪，让皇后娘娘过问起来不好。还是快让她起来吧。”
小事，她竟然说这是件小事？！
荣淑妃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生气，刚要张口，身边的宫女宝珞突然小声道：“娘娘，贤妃娘娘说得对，皇后娘娘该过来了。”
宝珞的话让荣淑妃冷静了些，抬眼一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，估计就是在等她发作，差一点就如了这些人的意。
平时她发火罚一两个宫人都不算什么，但今日不同，新入宫的嫔妃头一回来给皇后请安，皇后还没见到人就让她给罚了。要是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，说她不敬皇后，本质可就变了。
留意到荣淑妃在犹豫，温贤妃眼底的眸光闪了闪。
想明白后，荣淑妃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慵懒的嗓音，“本宫就是问了一句，宁美人害怕什么，既然是皇上赏的，你穿着就是。起来吧，别让人看了以为本宫故意为难你。”
“妾不敢，妾以后定不会再穿石榴红裙......”宁美人红着眼睛道。
“行了这么久的礼你的腿也该酸了，来，快起来。”温贤妃关心地扶了宁美人一把。
“多谢贤妃娘娘。”
宁美人向温贤妃投以感激的目光，今日若不是她替自己解围，事情还不知道会怎样呢。
温贤妃收回手，笑言道：“你是不了解淑妃才会怕，其实呀，淑妃是很通情达理的，不然也不会让皇上放在心尖上这么多年。日后大家都在宫中，有的是时间慢慢相处。”
经温贤妃这么一说，宁美人心下放松了许多，“诚如贤妃娘娘所言，妾看到淑妃娘娘的第一眼也觉得亲切，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。”
这话听得温贤妃一愣，她说淑妃通情达理，宁美人还真当真了？什么觉得亲切，什么在哪里见过，想要讨好淑妃也不能用如此浅薄的话术。而且也不看看这会儿是不是讨好的时候，淑妃的气岂是那么好消的？
荣淑妃听了更觉可笑，眼神里都是嘲弄，“本宫可不记得见过你。”
宁美人尴尬地耳根一红，“妾没有别的意思......”
“皇后娘娘到——”
门外内侍的声音压过了宁美人，后面说了什么谁也没听清，紧接着薛皇后缓步而来。
众人本就都站着，行礼倒是方便了。
“见过皇后娘娘。”

姜姝瑶听见声音转过身去，不出意外，是贺采女。
贺采女近前，脸上带着笑，一如昨日刚见面时那般。
“方才见姐姐和蒋宝林走在一起，在皇后娘娘那里妹妹就瞧着姐姐与蒋宝林不似第一次见，你们以前就认识？”
“是见过几面。”
“姐姐昨日还说自己没朋友，却跟见过几面的蒋宝林关系这么热络，姐姐跟我想的好像不太一样呢。”
贺采女的眼神姜姝瑶不太喜欢，“蒋宝林不像我，她性子外向，跟谁都能聊到一起。今日遇到，难免与我多聊了几句。”
“原来如此，也是，蒋宝林跟姐姐都生活在京城，有交集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贺采女有些后悔今日没有等姜姝瑶一起去凤仪宫，本以为是个木讷的，却忘了姜姝瑶再怎样也是伯府嫡女，比她一个县令之女在京城要强得多。
“贺采女还有事？”姜姝瑶不想再多言。
贺采女回过神，“没有，就是随口一问，我送姐姐吧。”
两人同住长乐宫，接下来这段路肯定要同行了，姜姝瑶点点头，随她跟在身边。
薛皇后回到凤仪宫，把在殿中伺候的宫女叫来，问清楚在她去之前发生的事。她并没有忽略宁美人身上的石榴红裙，只是不便在那时候提及。
听完宫女的回话，薛皇后也不意外，荣淑妃果然为难宁美人了。
“皇上怎么会把石榴红裙赏给了宁美人？”薛皇后皱眉，“新入宫的人中，皇上只赏赐了宁美人，荣淑妃本来就对宁美人格外关注，这下更得记恨上了。”
丛云端了茶放在她面前的炕桌上，“娘娘是担心宁美人？”
“总不能让荣淑妃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。”
丛云直起身想了想道：“要不将此事禀明皇上，皇上若能去安抚一下，想必荣淑妃也不敢太过。”
薛皇后略一思量，“皇上这会儿应该在御书房，你去跟冯彰说一声。”
“是，奴婢这就去。”
漪澜殿，荣淑妃从轿辇上下来，走进殿内一阵烦躁。
“这什么鬼天气，太阳也太晒了！”
跟在后面的宝珞小声吩咐门口的宫女，“去给娘娘拿些新鲜的樱桃过来。”
待宫女应声而去后，宝珞看着由碧珠扶着坐下的荣淑妃，忙取了团扇上前轻轻扇着。
“娘娘受累了，在凤仪宫的时候，您还好没有当众发火。”
荣淑妃往软枕上一靠，“哼，宁美人受皇上看重，那几个面上不显，心里怕是早有忌惮。想让我来对付宁美人，她们好坐收渔翁之利，我偏不让她们如意！”
“这件事说起来是您受委屈，要是您真罚了宁美人，在皇上面前就失了先机。”
“你说得对，今日是我在凤仪宫受了委屈。”荣淑妃琢磨着宝珞的话，纤纤玉手抚上太阳穴，“碧珠，你去向皇上传话，就说我头疼得厉害。”
这样的事碧珠轻车熟路，行了个礼便出去了。
这时宫女端着洗好的樱桃进来，宝珞接过来，捧到荣淑妃面前，“碧珠一来一回还得好一会儿，娘娘先尝尝这今早刚送进宫的樱桃。”
荣淑妃用手指捏起一个又大又红的樱桃放进嘴里，宫女立马蹲下来，抬着双手用帕子接她吐出的核。
荣淑妃吃了一个便不再吃，摆摆手让宝珞把剩下的樱桃拿到一边。
“那个姜御女你觉得如何？”荣淑妃想起了姜姝瑶。
宝珞将碟子放下，转身回来说：“奴婢瞧着她对娘娘还算恭敬，新入宫的人里，她的样貌确实出挑，娘娘是担心她会因为四郎那件事记恨郭家？”
“担心？”荣淑妃不屑地哼了一声，“她一个区区七品御女，有什么值得本宫可担心的？本宫若是在意，就不会让她留到采选的最后一步。”
“是，长宁伯府早就没落，长宁伯去年折腾了几回也消停了，应该是认下了那件事。”
“不过是小孩子们之间的玩闹，阿耶已经把动手的小厮发卖出去，算是给了他们姜家面子，他们还想怎样？”
要不是在凤仪宫听到“长宁伯”三个字，荣淑妃甚至都已经忘了这件事。
姜姝瑶入宫也不值得她多费心思，很快就将此事抛到脑后，吩咐宝珞：“去外面听着，皇上来了立刻跟本宫说。”

走出寿康宫一段距离后，蒋文茵才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。
“折腾了大半日，总算请完安了。刚才在凤仪宫可把我紧张死了，吓得大气都不敢喘。”
蒋文茵坦率的样子让姜姝瑶都有种错觉，仿佛她们不是仅仅见过几面，而是相交多年的闺中密友。
“你怎么会紧张成这样？”
“就刚才那场面，姜姐姐你不紧张吗？”蒋文茵瞪大眼睛反问，“我好几次看那宁美人都快哭了，也是，要是换成我，我也不会比她好到哪去。”
“你说她怎么就那么倒霉，进宫第一次请安，就犯了荣淑妃的忌讳。这下好了，得罪了荣淑妃，连惠修仪也当众让她下不来台，她往后的日子可难喽。”
蒋文茵摇着头，一副惋惜的模样。
“蒋妹妹可不必为宁美人担心，皇上看重于她，自会护她。”姜姝瑶道。
其实她对今日发生的事也有些搞不懂，若是皇上当真看重宁美人，怎么会将专属于荣淑妃的石榴红裙赏赐给她？
蒋文茵噗嗤一笑，“对呀，人家可是正四品美人，用我这个六品宝林操什么心。况且她的祖父是宋太傅，受百官敬重，荣淑妃再怎么得宠，也应该有所顾忌吧。”
宋太傅辅佐过两任帝王，在朝中地位的确举足轻重，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。自从山南王夺位不成被废，宋太傅便称病不再参与朝政，皇上登基后亲自去请都没请出来。
受山南王所累，宋家在朝中再无人担任要职，宋太傅也空有太傅之名。
也是因此，当得知皇上要封宋馨宁为美人时，皇太后才会劝阻。
宋家早已今时不同往日，否则在凤仪宫，惠修仪也不敢那般对宁美人。
姜姝瑶没有多说，她们跟宁美人一样，将来在宫里如何，端看皇上的态度。
蒋文茵心思转得快，马上抛开宁美人的事想到了侍寝之事，面带娇羞地问姜姝瑶：“姜姐姐，你说皇上今晚会召谁侍寝？”
“你想侍寝呀？”姜姝瑶含笑看着她。
“没......也不是......哎呀！”蒋文茵红着脸跺了跺脚，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说话如此不利落。
姜姝瑶忍着笑意，“怎么还害羞了，想侍寝也没什么，我们入宫了就是皇上的人，都要侍寝的。”
“姜姐姐你不想吗？”
“想啊，”姜姝瑶回答得坦然，“不过后宫嫔妃这么多，皇上只有一个，得等。”
被她这么一说，蒋文茵也不再害羞了，“我也知道，所以根本就没奢望会第一个侍寝。论受皇上看重，我不及宁美人，论家世不及秦才人，论样貌，我又不及姜姐姐。”
“当日采选，我匆匆看过皇上一眼，一想到不久就能再见，我这心里就......”
原来是少女怀春，姜姝瑶那日也远远见了皇上，年轻的天子自有一种寻常人难比的气场。
“蒋妹妹何必妄自菲薄，你率真灵动，这也是旁人不能比的，否则皇上也不会从那么多人里选中你，你安心便是。”
蒋文茵抬起头，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，“以前见姜姐姐总是不太爱说话，今天才知道姐姐性子这么好，我以后要常去姐姐宫里！”
姜姝瑶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，只是实话实话而已，怎么就得了这般高的评价？
“欢迎。”
两人走在前面，身边的人在后面跟着，同行一段便到了分岔路口，两人的住处一东一西。
蒋文茵依依不舍，“姜姐姐今日也累了，我就不去打扰了。”
姜姝瑶颔首，“蒋妹妹也早些回去休息。”
二人分开，姜姝瑶往长乐宫方向走去，不多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。
“姐姐留步——”

众人跟着薛皇后一路来到寿康宫，太后身边的锦瑟姑姑亲自出来相迎。
“皇后娘娘和各位主子请进，太后娘娘在里面等着了。”
面对这位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，历经三代帝王的老人儿，薛皇后也极为客气，“有劳姑姑。”
“皇后娘娘折煞奴婢了。”
薛皇后入内，朝坐在椅子上的太后行礼，“给皇太后请安，昨日新人入宫，今日带来给您瞧瞧。”
皇太后比薛皇后有威仪得多，保养得宜的手一抬，“皇后过来坐。”
薛皇后依言到旁边坐下，接下来便是温贤妃等人行礼，之后才轮到新人。
皇太后打量着恭顺的七人微微点头，“长得都很齐整，今日我瞧过了，往后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地来请安，后宫诸事由皇后做主。”
“知道您要礼佛，寻常事也不敢来打扰您。”薛皇后笑着说道。
“后宫中以后人会越来越多，你也不要太过操劳，调养好身子，给皇帝生个嫡子要紧。事情管不过来可以让其他嫔妃帮着你一起料理，子嗣为重。”
皇太后叹了口气，“皇帝的子嗣还是太少了，多几个孩子这宫里也热闹些。”
薛皇后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，“皇太后说得是，妾谨记。”
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，提了几次，皇后都是嘴上答应着。皇太后将视线转向其他人，“还有你们，皇上登基后就只有惠修仪生了二公主，其他人连个喜信儿都没有。”
几人中荣淑妃侍寝的次数最多，就算荣淑妃平日里再脾气大，也不敢跟皇太后顶嘴。
良昭仪是太后的侄女，本身对太后就又敬又怕，私底下太后也没少叮嘱她，此刻她更不敢出声。
被提及的惠修仪喜滋滋的，事不关己地看起热闹。
芳美人婢女出身，年纪比皇帝还大一岁，子嗣一事，皇太后已经自动把她排除在外。
唯一有底气接话的便是温贤妃，“让太后娘娘如此操心，是我们的不是。您也别太着急了，容易伤身。皇上还未到而立之年，将来必不愁子嗣单薄，到时候皇子公主多了，来寿康宫里给您请安，少不得要闹得您头疼。”
这番话说得让太后眉头展开了一些，“就是头疼我也高兴，等到了九泉之下我才有脸面对先帝和列祖列宗。”
薛皇后恢复如常，宽慰道：“皇上登基后政务繁重，精力都放在朝堂上，来后宫的次数少。如今朝局渐稳，皇上也有心情多到后宫来，宫中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喜信儿了。”
“那我就等着，皇后你也多劝劝皇上，国事重要，绵延子嗣同样是大事。”
“是，太后。”
太后又看向众人，“你们中哪个先有了喜脉，哀家重重有赏。”
“谢太后娘娘。”众嫔妃应道。
“好了，都回去吧。”皇太后摆手。
薛皇后起身率嫔妃们行礼，“妾告退。”
出了寿康宫，薛皇后乘坐凤辇先行，其他人按位份依此离开。
嫔以下没有恩准是不能乘坐轿辇的，蒋文茵便邀着姜姝瑶同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