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褚人获

    男女主角分别是杨素宇文述的女频言情小说《隋唐演义杨素宇文述最新章节列表》,由网络作家“褚人获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第十六回报德祠酬恩塑像西明巷易服从夫诗曰:侠士不矜功,仁人岂昧德。置壁感负羁,范金酬少伯。恩深自合肝胆镂,肯同世俗心悠悠。君不见报德祠宇揭夫起,报德酬恩类如此。信陵君魏无忌,因妹夫平原君为秦国所围,亏如姬窃了兵符与信陵君,率兵十万,大破秦将蒙骛,救全赵国。他门客有人对信陵君道:“德有可忘者,有不可忘者:人有德于我,是不可忘;我有德于人,这不可不忘。”总之,施恩的断不可望报,受恩的断不可忘人。话说王伯当乃弃隋的名公,眼空四海,他那里看得上那黄伞下的紫衣少年,齐国远、李如珪,青天白日,放火杀人,那里怕那个打黄伞的尊官?秦叔宝却委身公门,知高识下,赶在两道中间,将三友拦住道:“贤弟们不要上去,那黄伞底下,坐的少年人,就是修寺的施主。”伯当...

章节试读

第十六回 报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从夫
诗曰:
侠士不矜功,仁人岂昧德。置壁感负羁,范金酬少伯。恩深自
合肝胆镂,肯同世俗心悠悠。君不见报德祠宇揭夫起,报德酬恩类
如此。
信陵君魏无忌,因妹夫平原君为秦国所围,亏如姬窃了兵符与信陵君,率兵十万,大破秦将蒙骛,救全赵国。他门客有人对信陵君道:“德有可忘者,有不可忘者:人有德于我,是不可忘;我有德于人,这不可不忘。”总之,施恩的断不可望报,受恩的断不可忘人。
话说王伯当乃弃隋的名公,眼空四海,他那里看得上那黄伞下的紫衣少年,齐国远、李如珪,青天白日,放火杀人,那里怕那个打黄伞的尊官?秦叔宝却委身公门,知高识下,赶在两道中间,将三友拦住道:“贤弟们不要上去,那黄伞底下,坐的少年人,就是修寺的施主。”伯当道:“施主罢了,怎么就不走?”叔宝道:“不是这等说,是个现任的官员。”李如珪道:“兄怎么知道?”叔宝道:“用这两面虎头便牌,想是现任官员。今我兄弟四人走上去,与他见礼好,还是不见礼好?”伯当道:“兄讲得有理。”四人齐走小南道,至大雄宝殿,见许多的匠作,在那里做工。叔宝叫了一声。众人近前道:“老爷们有什么话吩咐?”叔宝道:“借问一声,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这等齐整?”匠人道:“是并州太原府唐国公李老爷修盖的。”叔宝道:“他留守太原,怎么又到此间来干此功德?”匠人道:“因仁寿元年八月十五日,李老爷奉圣恩钦赐回乡,晚间寺内权住,窦夫人分娩了第二位世子,李爷怕秽污了清净地土,发心布施,重新修建。那殿上坐着打黄伞的,就是他的郡马,姓柴名绍,字嗣昌。”叔宝心中就知是那日在临潼山,助他那一阵,晚间到此来了。
弟兄四人,进东角门就是方丈。见东边新起一座门楼,悬红牌书金字,写报德祠三字,伯当道:“我们看报什么德的?”四人齐进,见三间殿宇,居中一座神龛,高有丈余。里边塑了一尊神道,却是立身,戴一顶荷叶檐粉青色的范阳毡笠,着皂布海衫,盖上黄罩甲,熟皮铤带,挂牙牌解刀,穿黄鹿皮的战靴。向前竖一面红牌,楷书六个大金字:“恩公琼五生位。”旁边又是几个小字儿:“信官李渊沐手奉祀。”原来当年叔宝在临潼山,打败假强盗时,李公问叔宝姓名,叔宝不敢通名,放马奔潼关道上。李公不舍,追赶十余里路,叔宝只得通名秦琼。李公见叔宝摇手,听了姓,转不曾听名,误书在此,叔宝暗暗点头:“那一年我在潞州怎么颠沛在那样田地,原来是李老爷折得我这样嘴脸。我是个布衣,怎么当得勋卫塑像,焚香作念。”暗自感叹咨嗟。那三个人都看那像儿,齐国远连那六个金字都认不得,问:“伯当兄,这可是韦驮天尊么?”伯当笑道:“适才二山门里面朱红龛内,捧降魔杵,那便是韦驮。这个生位,其人还在,唐公曾受这人恩惠,故此建这个报德祠”众人听见伯当说个“在”字,都惊诧起来,看看这个像,又瞧瞧叔宝的脸。那个神龛左右塑着四个人,左首二人,带一匹黄骠马。右首二人,捧两根金装锏。伯当近叔宝附耳低言:“往年兄长出外远行,就是这等打份?”叔宝暗暗摇手,叫:“贤弟低声说,这就是我了。”伯当道:“怎么是兄?”叔宝道:“那仁寿元年,潞州相遇贤弟时,我与樊建威长安挂号出来,正是八月十五。唐公回乡,到临潼山,被盗围杀,樊建威撺掇我向前助唐公一阵,打退强贼。那时我放马就走,唐公追赶来问我姓名;我没奈何,只得通名秦琼,摇手叫他不要赶,不知他怎么仓猝时错记琼五,这话一些说不得。”伯当笑道:“只因他认你做琼将军,所以折得将军在潞州这样穷了。”两边说笑,不期那柴嗣昌坐在月台下,望见四人雄赳赳的进去,不知甚么人,吩咐家将,暗暗打听。家将们就随在后边,看他举动。
叔宝们在同堂内说话时,外面早有人听见,上月台来报郡马爷:“那四位老爷里面,有太老爷的恩人在内。”柴嗣昌听了,整衣下月台进报德祠,着地打一躬道:“那位是妻父活命的恩公?”四人答礼,伯当指着叔宝道:“此兄就是李老大人临潼山相会的故人,姓秦名琼,李大人当年仓猝错记琼五;郡马如不信,双锏马匹现在在山门外面。”嗣昌道:“四位杰士,料不相欺,请到方丈。”命手下铺拜毡,顶礼相拜,各问姓名。齐国远、李如珪,都通了实在的姓名。郡马叫人山门外牵马,搬行李到僧房中打叠。就吩咐摆酒,接风洗尘。那夜就修书差人往太原,通报唐公。将他兄弟四人,挽留寺内,饮酒作乐。
倏忽数日,又是新年,接连灯节相近。叔宝与伯当商议道:“来日向晚,就是正月十四,进长安还要收拾表章礼物,十五日绝早进礼。”伯当道:“也只是明日早行就罢了。”叔宝早晨吩咐健步,收拾鞍马进城。紫嗣昌晓得他有公务,不好阻挠,只是太原的回书不到,心内踌躇,暗想:“叔宝进长安,赉过了寿礼,径自回去了,决不肯重到寺中来;倘岳父有回书来请,此人去了,我前书岂不谬报?今我陪他进长安去看看灯,也就完了他的公事,邀国寺来,好候我的岳父的回书。”嗣昌对叔宝道:“小生也要回长安看灯,陪恩公一行何如?”叔宝因搭班有些不妥当。也要借他势头进长安去,连声道好。嗣昌便吩咐手下收拾鞍马,着众将督工修寺。命随身二人,带了包匣,多带些银钱,陪同秦爷进京送礼。饭后起身,共是五俦英俊、七骑马、两名背包健步,从者二十二人,离永福寺进长安。叔宝等从到寺至今,才过半月,路上景色,又已一变:
柳含金粟拂征鞍,草吐青芽媚远滩。
春气着山萌秀色,和风沾水弄微澜。
虽是六十里路,起身迟了些,到长安时,日已沉西。叔宝留心不进城中安下处,恐出入不便。离明德门还有八里路远,见一大姓人家,房屋高大,挂一个招牌,写“陶家店”。叔宝就道:“人多日晚,怕城中热闹,寻不出大店来,且在此歇下罢。”催趱行囊马匹进店,各人下马,到主人大厅上来,上边挂许多不曾点的珠灯。主人见众豪杰行李铺陈仆从,知是有势力的人,即忙笑脸殷勤道:“列位老爷,不嫌菲肴薄酒,今晚就在小店,看了几盏粗灯,权为接风洗尘之意。到明日城中方才灯市整齐,进去畅观,岂不是好?”叔宝是个有意思的人,心中是有个主意:今日才十四,恐怕朋友们进城没事干,街坊顽耍,惹出事来,况他公干还未完,正好趁主人酒席,挽留诸友。到五更天,赍过了寿礼,却得这个闲身子,陪他们看灯。叔宝见说,便道:“即承贤主人盛情,我们总允就是了。”于是众友开怀痛饮,三更时尽欢而散,各归房安歇。
叔宝却不睡,立身庭前,主人督率手下收拾家伙,见叔宝立在面前,问:“公贵衙门。”叔宝道:“山东行台来爷标下,奉官赍寿礼与杨爷上大寿,正有一事奉求。”店主道:‘湛么见教?”叔宝道:“长安经行几遍,街道衙门日间好认。如今我不等天明,要到明德门去,宝店可有识路的尊使,借一位去引路?”主人指着收家伙一人道:“这个老仆,名叫陶容,不要说路径,连礼貌称呼,都是知道的。陶容过来!这位山东秦爷,要进明德门,往越府拜寿去,你可引路。”陶容道:“秦爷若带得人少,老汉还有个兄弟陶化,一发跟秦父拿拿礼物。叔宝道:“这个管家果然来得。”回房中叫健步取两串皮钱,赏了陶容、陶化,就打开皮包,照单顺号,分做四个毡包,两名健步,与陶容弟兄两个拿着,跟随在后。叔宝乘众友昏睡中,不与说知,竟出陶家,进明德门去了不题。
却说越公乃朝廷元辅,文帝隆宠已极。当陈亡之时,将陈宫妃妾女官百员赐与越公为晚年娱景。越公虽是爵尊望重的大臣,也是一个奸雄汉子。一日因西堂丹桂齐开,治酒请幕僚宴饮,众人无不谀辞迎合,独李玄邃道:“明公齿爵俱尊,名震天下,所欠者惟老君丹一耳。”越公会意,即知玄邃道他后庭幸宠,恐不能长久的意思,即便道:“老夫老君丹也不用,自有法以处之。”到明日越公出来,坐在内院,将内外锦屏大开,即叫人传旨与众姬妾道:“老爷念你们在此供奉日久,辛勤已著,恐怕误了你们青春。今老爷在后院中,着你们众姬妾出去。如众女子中,有愿去择配者立左,不愿去者立右。”众女子见说,如开笼放鸟,群然蜂拥将出来,见越公端坐在后院,越公道:“我刚才叫人传谕你们,多知道了么?如今各出己见站定,我自有处。”众女子虽在府中受用,每想单夫独妻,怎的快乐。准百女子,倒有大半跪在左边。越公蹩转头来,只见还有两个美人:一个捧剑的乐昌公主,陈主之妹,一个是执拂美人,是姓张名出尘,颜色过人,聪颖出众,是个义侠的奇女子。越公向他两个说道:“你二人亦该下来,或左或右,亦该有处。”二人见说,走下来跪在面前。那个捧剑的涕泣不言,只有那执拂的独开言道:“老爷隆恩旷典,着众婢子出来择配,以了终身,也是千古奇逢,难得的快事;但婢子在府,耳目口鼻,皆是豪华受用,怎肯出去,与瓮牖绳枢之子,举案终身?古人云:‘受恩深处便为家。’况婢子不但无家,视天下并无人。”越公见说,点头称善。又问捧剑的:“你何故只顾悲泣?”乐昌公主便将昔曾配徐德言破镜分离之事,一一陈说,后得徐德言为门下幕宾,夫妻再合是后话。当时越公见说,也不嗟叹,便叫二美人起来站后,随吩咐总管领官,开了内宅门。那些站左的女子四五十人,俱令出外归家,自择夫婿。凡有衣饰私蓄,悉听取去。于是众女子各各感恩叩首,泣谢而出。越公见那些粉黛娇娥,拥挤出门,后觉心中爽快。自此将乐昌公主与执拂张氏,另眼眷宠为女官,领左右两班金钗。
光阴荏苒。那年上元十五,又值越公寿诞,天下文武大小官员,无不赉礼上表,到府称贺。其时李靖恰在长安,闻知越公寿诞,即具揭上谒,欲献奇策。未及到府,门吏把揭拿去。时越公尚未开门,只得走进侧室班房里伺候。那些差官将吏,俱亦在内忙乱。西边坐着一个虎背熊腰、仪表不凡的大汉,李靖定睛一看,便举手道:“兄是那里人氏?”那大汉亦起身举手道:“弟是山东人。”李靖道:“兄尊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弟姓秦名琼。”李靖道:“原来是历城叔宝兄。”叔宝道:“敢问兄长上姓何名?”李靖道:“弟即是三原李靖。”叔宝道:“就是药师兄,久仰。”两人重新叙礼,握手就坐,各问来因。叔宝问李靖所寓,靖答道:“寓在府前西明巷,第三家。”
两人正在叙话得浓,忽听得府内秦乐开门,有一官吏进来喊道:“那个是三原李老爷,有旨请进去相见。”李靖对叔宝道:“弟此刻要进府去相见,不及奉陪;但弟有一要紧话,欲与兄说。见若不弃,千万到弟寓所细谈片晌。”叔宝唯唯。李靖即同那官儿进府。越公本是尊荣得紧,文武官僚尚不轻见,缘何独见李靖?因李靖之父李受,生时与越公同仕于隋,靖乃通家子侄,久闻李靖之才名,故此愿见。其时那官儿,引了李靖,不由仪门而走,乃从右手前道中进去,到西厅院子内报名。李靖往上一望,见越公据胡床,戴七宝如意冠,披暗龙银裘褐,执如意。床后立着翡翠珠冠袍带女冠十二员,以下群妾甚众,列为锦屏。李靖昂然向前揖道:“天下方乱,英雄竞起。公为帝室重臣,当以收罗豪杰为心,不宜踞见宾客。”越公敛容起谢,与靖寒温叙语,随问随答,娓娓无穷。越公大悦,欲留为记室,因是初会,未便即言。时有执拂美人,数目李靖。靖是个天挺英雄,怎比纫裤之子,见妇人注目偷视,就认做有顾盼小生之意,便想去调戏他?时已将午,李靖只得拜辞而出。越公曰通家子侄,即命执拂张美人送靖。张美人临轩对吏道:“主公问去的李生行第几,寓何处?可即他往否?”史往外问明,进来回覆,张美人归内。
如今且慢题李靖回寓,再说秦叔宝押着礼物,进越公府中来。原来天下藩镇官将,差遣赉礼官吏,俱各派在各幕僚处收礼物。那些收礼的官,有许多难为人处:凡资礼官员,除表章外,各具花名手本,将彼处土产礼物相送。稍不如意,这些收礼官苛刻起来,受许多的波累。那山东一路礼物,却派在李玄邃记室厅交收。是时秦琼到来,玄邃看见,慌忙降阶迎接,喜出意外。叔宝呈上表章礼仪,玄邃一览,叫人尽书,私礼尽壁。遂留叔宝到后轩取酒款待,细谈别后踪迹。叔宝把遇见王伯当同来的事,说了一遍。“但恐兄长事冗,不能出去一会。”并说:“遇见李靖,资貌不凡,丰神卓荦。适才府门外倾慕,如同夙契。小弟出去,就要到他寓所一叙。回书回批,乞兄作速打发。”玄邃见说,命青衣斟酒,自己却在案旁挥写回书回批,顷刻而就,付与叔宝。分手时,玄邃嘱托致意伯当,不得一面为恨。
叔宝别了玄邃,竟到西明巷来,李靖接见喜道:“兄真情人也。”坐定便问:“兄年齿多少?”叔宝道:“二十有四。”又问道:“兄入长安时,可有同伴否?”叔宝隐却下处四个朋友,便说:“奉本官差遣赉礼,止有健步两名,并无他人。兄长为何问及?”李靖道:“小弟身虽湖海飘蓬,凡诸子百家,九流异术,无不留心探讨。最喜的却是风鉴。兄今年正值印堂管事,眼下有些黑气侵人,怕有惊恐之灾,不敢不言。然他日必为国家股肱,每事还当仔细。小弟前日夜观乾像,正月十五三更时候,彗星过度,民间主有刀兵火盗之灾。兄长倘同朋友到京,切不可贪耍观灯游玩。既批回已有,不如速返山东为妙。”一番言语,说得叔宝毛骨依然。念着齐国远在下处,恐怕惹出事来。慌忙谢别了李靖,要紧回下处。
今再说张美人,得了官吏回覆明白,进内自思道:“我张出尘在府中,阅人多矣,未有如此子之少年英俊者,真人杰也。他日功名,断不在越公之下。刚才听他言语,已知他未有家室。想我在此奉侍,终非了局;若舍此人,而欲留心再访,天下更无其人。若此人不是我张出尘为配,恐彼终身亦难定偶。趁此今夜,非我该班,又兼府中演戏开宴之时,我私自到他寓所一会,岂不是好?”主意已定,把室中箱笼封锁,开一细帐。又写一个禀帖,押在案上。又恐街上巡兵拦阻,转到内完去,把兵符窃了。改装做后堂官儿,题着一个灯笼,便大模大样,走出府门。未有里许,见三四个巡兵问道:“爷是往里去的?”张氏道:“我是越府大老爷,有紧要公子,差往兵马司去的。你们问我则甚?”那巡兵道:“小的问一声儿何碍?”说罢,大家鸣锣击梆的去了。
不移时,已到府前西明巷口。张美人数着第三家,见有个大门楼,即便叩门。主人家出来看了,问:“是会那个爷的?”张氏道:“三原李爷,可是离在此?”主人道“进门东首那间房里。”张氏见说,忙走进来。其时李靖夜膳过后,坐在房中,灯下看那龙母所赠之书,只听见敲门,忙开门出来一看:
乌纱帽,翠眉束鬓光合貌。光含貌,紫袍软带,新装偏巧。粉
痕隐映樱桃小,兵符手握殷勤道。殷勤道,疑城难破,令人思杳。
张美人走进,将兵符供在桌上,便与李靖叙礼坐定。李靖问道:“足下何处来的,到此何干?”张氏道:“小弟是越府中的内官姓张,奉敝主之命差来。”李靖道:“有甚见教?”张氏道:“适间敝主传弟进去,当面嘱吩许多话,如今且慢说。先生是识见高广,颖悟非常的人,试猜一猜。若是猜得着,乃见先生是奇男子,真豪杰。”李靖见说:“这又奇了,怎么要弟猜起来?”低头一想便道:“弟日间到府拜公之时,承他屈尊优待,殷勤款洽,莫非要弟为其人幕之宾否?”张氏道:“敝府虽簿书繁冗,然幕僚共有一二十人,皆是多材多艺之士,身任其责。不要说敝主不敢有屈高才,设有此意,先生断不肯在杨府作幕,请再猜之。”李靖道:“这个不是,莫非越公要弟往他处作一说客,为国家未雨绸缪之意?”张氏道:“非也,实对先生说罢了。越公因有一继女,才貌双绝,年纪及笄,越公爱之,不啻己出。今见先生是个英奇卓牵,思天下佳婿,未有如先生者,故传旨与弟,欲弟与先生为氤氲使耳。”李靖见说道:“这那里说起!弟一身四海为家,迹同萍梗;况所志未遂,何暇议及室家之事?虽承越公高谊,然门楣不敌,尊卑有亵,此事断乎不可,烦兄为我婉言辞之。”张氏道:“先生何其迂也,敝主乃皇家重臣,一言之间,能使人荣辱。倘若先生赘入豪门,将来富贵未可量,何乃守经而遽绝之,先生还宜三思。”李靖道:“富贵人所自有,姻缘亦断非逆旅论及,容以异日。如再相逼,弟即此刻起身,浪游齐楚间矣!”张氏正容道:“先生不要把这事看轻了,倘弟归府,将尊意述之,设敝主一时震怒,先生虽有双翅,亦不能飞出长安,那时就有性命之尤了。”李靖变了颜色,立起身来道:“你这官儿,好不恼人。我李靖岂是怕人的!随你声高势重,我视之如同傀儡。此事头可断,决不敢从。”
两人正在房里乱嚷,只听见间壁寓的一人,推门进来,是武卫打扮,问道:“那位是药师兄?”李靖此时气得呆了,随口应道:“小弟便是。”张氏注目,把那人一看,忙举手道:“尊兄上姓?”那人道:“我姓张。”张氏道:“妾亦,”说了两个字,缩住了,忙改口道:“这小弟亦姓张,如若不弃,愿为昆仲。”那人见说,复仔细一认,哈哈大笑道:“你与我结弟兄甚妙。”那时李靖方问道:“张兄尊字?”那人道:“我字仲坚。”李靖上前执手道:“莫非虬髯公么?”那人道:“然也。我刚才下寓在间壁,听见你们谈论,知是药师兄,故此走来。前言我已听得;但此位贤弟,并不是为兄执柯者。细详张贤弟的心事,莫着弟爽利,待弟说了出来,到与二位执柯何如?”张氏道:“我的行藏,既是张兄识破,我可不便隐瞒了。”走去把房门闩上,即把乌纱除下,卸去官装,便道:“妾乃越府中女子。因见李爷眉宇不凡,愿托终身,不以自荐为愧,故而乘夜来奔。”仲坚见说大笑称快。李靖道:“莫非就是日间执拂的美人么?既贤卿有此美意,何不早早明言,免我许多回肠。”张氏道:“郎君法眼不精,若我张兄,早已认出,不烦贱妾饶舌了。”仲坚笑道:“你夫妇原非等闲之人,快快拜谢了天地,待我去取现成酒肴来,权当花烛,畅饮了三杯何如?”两人见说,欣然对天拜谢了。
张氏复把官裳穿好,戴上乌纱。李靖道:“贤卿为何还要这等装束?”张氏道:“刚才进店来,是差官打扮;今见我是个妇人,反有许多不妥了。”李靖忖道:“好一个精细女子!”仲坚叫手下,移了酒肴进来。大家举杯畅谈,酒过三杯,张氏间仲坚道:“大哥几时起身?”仲坚道:“心事已完,明日就走。”张氏见说,立起身来道:“李郎陪我张哥畅饮,我到一个所在去,如飞的就来。”李靖道:“这又奇了,还要到那里去?”张氏道:“郎君不必猜疑,少刻便知分晓。”说完点灯竟出房门。李靖见此光景,老大狐疑。仲坚道:“此女子行止非常,亦人中龙虎,少顷必来。”两人又说了些心事,只听得门外马嘶声响,张氏早已走到面前。仲坚道:“贤妹又往何处去了来?”张氏道:“妾逢李郎,终身有托,原非贪男女之愁。今夜趁此兵符在手,刚才到中军厅里去,讨了三匹好马。我们吃完了酒,大家收拾上马出门。料有兵符在此,城门上亦不敢拦阻,即借此脚力,以游太原,岂非两便?”两人见说,称奇赞叹。吃完了酒,即便收拾行装,谢别主人,三人上马,扬长的去了。
越公到明日,因不见张美人进内来伺候,即差人查看。来回覆道:“房门封锁,人影俱无。”越公猛省道:“我失检点,此女必归李靖矣!”叫人开了房门,室中衣饰细软,织毫不动,开载明白,同一禀帖留于案上,取来呈上。上写道:
越国府红拂侍儿张出尘,叩首上禀:妾以蒲柳贱质,得傍华桐,
虽不及金屋阿娇,亦可作玉盘小秀,有何不满,遽起离心?妾缘幼
受许君之术,暂施慧眼,聊识英雄,所谓弱草附兰,嫩萝依竹而已,
敢为张耳之妻,庸奴其夫哉!临去朗然,不学儿女淫奔之态。谨
禀。
越公看罢,心中了然。又晓得李靖也是个英雄,戒谕下人不许声扬,把这事儿丢开不题。但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回 东岳庙英雄染疴 二贤庄知己谈心
诗曰:
困厄识天心,题撕意正深。琢磨成美玉,锻炼出良金。
骨为穷愁老,谋因艰苦沉。莫缘频失意,黯黯泪沾襟。
如今人,小小不得意便怨天;不知天要成就这人,偏似困苦这人一般。越是人扶扶不起,莫说穷愁,便病也与他一场,直到绝处逢生,还像不肯放舍他的。王伯当、李玄邃为叔宝急出城西,比及到二贤庄,已是深黄昏时候。此时雄信庄门早已闭上了。闻门外犬吠甚急,雄信命开了庄门,看有何人在我庄前走动。做两步走出庄来,定睛一看,却是王、李二友。三人携手进庄,马卸了鞍,在槽头上料,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。雄信手下取拜毡过来,与二友顶礼相拜坐下。雄信命点茶摆酒。
叙罢了契阔,伯当开言:“闻知兄长今日恭喜得一良马。”雄信道:“不瞒贤弟说,今日三十两银子,买了一匹千里龙驹。”伯当道:“马是我们预先晓得是一匹良马,只是为人再不要讨了小便宜,讨了小便宜,就要吃大亏。”雄信道:“这马敢是偷来的么?”伯当道:“马倒不是偷来的,且问卖马的你道是何人?”雄信道:“山东人姓王,我因欢喜得紧,不会与他细盘桓。二兄怎知此事?敢是与那姓王的相熟。”伯当道:“我们倒不与姓王的相熟,那姓王的倒与老哥相熟了。巧言不如直道,那卖马的就是秦叔宝,适在西门市店中相遇,道及厚情,又有所赠。”雄信点头咨嗟:“我说这个人,怎么有个欲言又止之意?原来就是叔宝,如今往那里去了?”伯当道:“下处在府西王小二店内,不久就还济南去矣。”雄信道:“我们也不必睡了,借此酒便可坐以待旦。”王、李齐道:“便是。”这等三人直饮到五更时候。正是:
酣歌忘旦暮,寂寤在英雄。
把马都备停当,又牵着一匹空马,要与叔宝骑。三人赶进西门,到王小二店前,寻问叔宝。叔宝却已去了。王小二怕他好朋友赶上,说出他的是非来,不说叔宝步行,说:“秦爷要紧回去,偶有回头差马连夜回山东去了。”就是有马,那雄信放开千里龙驹也赶上了。忽然家中有个凶信到:雄信的亲兄出长安,被钦赐驰驿唐公发箭射死,手下护送丧车回来。雄信欲奔兄丧,不得追赶朋友。王、李二友因见雄信有事,把这追赶叔宝的念头,亦就中止,各散去讫。
单题叔宝自昨晚黄昏深后,一夜走到天亮,只走得五里路儿。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如叔宝要走,一百里也走到了。他卖了马,又受着王小二的暗气,背着包儿,相着平日用马惯的人,今日黑暗里徒步,越发着恼,闯入山坳里去,迷了路头。及至行到天明,上了官路,回头一看,潞州城墙还在背后,却只好五里之遥。
富贵贫穷命里该,皆因年月日时排。
胸中有志休言志,腹内怀才莫论才。
庸劣乘时偏得意,英雄遭困有余灾。
饶君纵有冲天气,难致平生运未来。
却说叔宝,穷不打紧,又穷出一场病来。只因市店里吃了一碗冷牛肉,初见王、李二友,心中又着实不自在,又是连夜赶路,天寒霜露太重,内伤饮食,外边感了寒气。天明是十月初二日,耳红面热,浑身似火,头重眼昏,寸步难行,还是禀气旺,又捱下五里路来。离城十里,地名十里店,有二三百户人家,入街头就是一座大庙,乃东岳行宫。叔宝见庙宇轩昂,臣到里面晒晒日头再走。进三天门,上东岳殿前一层阶级,就像上一个山头,巴到殿上,指望叩拜神明,求阴空庇护。不想四肢无力,抬不起脚来,一个头眩,被门槛绊倒在香炉脚下。那一声响跌,好像共工奋怒,撞倒不周山;力士施椎,击破始皇辇。论叔宝跌倒,也不该这等大响,因有这两条金装锏,背在背后,跌倒掼去,将磨砖打碎七八块。守庙的香火,搀扶不动,急往鹤轩中,报与观主知道。
这观主却不是等闲之人,他姓魏,名征,字玄成,乃魏州曲城人氏。少年孤贫,却又不肯事生业,一味好的是读书。以此无书不读,莫说三坟五典、八索九邱、诸子百家、天文地理、韬略诸书,无不精熟,就是诗词、歌赋、小技,却也曲尽其妙。且又素有大志,遇着英雄豪杰,倾心结纳。因是隋时重门荫,薄孤寒,一时当国的卿相,下至守令,都是一干武臣,重的是膂力,薄的是文墨。自叹生不遇时,隐居华山,做了道士。后过一个道友,姓徐名洪客,与他意气相投,道:“隋主猜忌,诸子擅兵,自今一统,也只是为真人扫除,却不能享用。我观天像,真人已生。大乱将起,子相带贵气,有公卿之骨,无神仙之分。可预先打点一个王佐,应时而起,朝夕只与他讲些天文,说些地理、帷幄奇谋,疆场神策。”忽一日对魏征道:“昨观王气,起于参井之分,应是真人已生。罡星复人赵魏分野,应时佐命已出,王气犹未王,其人尚未得志。罡星色多沉晦,其人应罹困厄。不若你我分投求访,交结于未遇之先,异日再与子相会。”洪客遂入太原,魏征却在潞州。他见单雄信英雄好客,是一个做得开国功臣的,因此借离东岳庙中,图与交往,且更要困厄中寻几个豪杰出来,以为后日帮手。这日正在鹤轩内看诵黄庭。正是:
无心求羽化,有意学鹰扬。
香火进报道:“有个酒醉汉,跌倒在东岳殿上。随身兵器,将磨细方砖,打碎了好几块,搀又搀他不动,来报老爷知道。”魏玄成想:“昨夜仰观天像,有罡临于本地,必此人也。待我自家出去。”离了鹤轩,径到殿上来,见叔宝那狼狈的景像:行李掼在一边,也没人照管,一只臂膊屈起,做了枕头,一手瘸着,把破衣袖盖了自己的面貌。香火道:“方才那只脚还绊在门槛上,如今又缩下来了。”魏玄成上前把手揭开衣袖,定睛一看,见满面通红。他得的阳症,类于酒醉,不能开言,但睁着两个大眼。魏征点头叹道:“兄在穷途,也不该这等过饮。”叔宝心里明白,喉中咽塞,讲不出话来,挣了半日,把右手伸将出来,在方砖上写“有病”两字。那方砖虽净,未免有些灰尘,这两字倒也看得清楚。魏玄成道:“兄不是酒困,原来是有恙。”叔宝把头点一点。玄成道:“不打紧。”叫道人:“房中取我的棕团过来。”放在叔宝面前,盘膝坐下,取叔宝的手,放在自己膝上。寸关尺三肪一呼四至,一吸四至,少阳经受症,内伤饮食,外感风寒,还是表症,不打紧。
却只是大殿上风头里睡不得,后面又没有空闲的房屋,叫道人就扶在殿上左首堆木料家伙的一间耳房里去。虽非精室,却无风雨来侵。地上铺些稻草,把粽团盖上,放叔宝睡下,双锏因众人拿不起;仍留在殿角。玄成把叔宝被囊打开,内有两匹潞绸,紫衣一件,一张公文批回,又有十数两银子,就对叔宝道:“这几件东西,恐兄病中不能照顾,待贫道收在房中,待兄病体痊可,交付还兄何如?那双锏,我叫道人搓两条粗壮草绳,捆束在一处,就放在殿角耳门首,量人也偷不动,好借他来辟去些阴气虚邪。”叔宝听说伏地叩首。玄成把紫衣潞绸等件,收拾进房,在鹤轩中撮一帖疏风表汗的药儿,煎与叔宝吃了,出了一身大汗,次日就神思清爽,便能开言,玄成不住的煎药与叔宝吃,常来草铺头边坐倒,与叔宝盘桓,渐将米汤调理,病亦逐渐安妥。
不觉二七一十四日,是日是十月十五日,却是三元寿诞。近边居民,在东岳庙里做会。五更天就开大门,殿上撞钟擂鼓。叔宝身子虚弱,怎么当得?虽有玄成盘桓,却无亲人看管,垢面逢头,身上未免有些龌龊,气息难当。这些做会的人,个个憎嫌,七嘴八舌。正是:
身居卵壳谁知凤,跻混鲸鲵孰辨龙?
大凡僧道住庵,必得一两个有势力的富户作护法,又常把些酒食餍足这些地方无赖破落户,方得住身安稳。魏玄成虽做黄冠,高岸气骨还在,如何肯俯仰大户,结识无赖?所以众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恶,容留无籍之人,秽污圣殿。叔宝听见,又恼又愧。正无存身之地,恰凑着单员外来了。
雄信带领手下人到东岳庙来,要与故兄打亡醮。众会首迎出三天门来道:“单员外来得正好。”雄信道:“有甚说话么?”众人道:“东岳庙是我潞州求福之地,魏道主妄自擅夺,容留无赖异乡之人,秽污圣殿,不堪瞻仰。单员外须要着实处他。”雄信是个有意思的人,不作福首,不为祸先,缓言笑道:“列位且住,待我对他讲,自有道理。”说了自主殿来,叫手下去请魏法师出来,自己走到两旁游玩。只见钟架后尽头黑暗里锏光射出,雄信上前仔细一看,却是一对双锏,草绳捆倒在地。雄信定睛看了,默然半响,便问众人道:“这兵器是那里来的?”众道人齐声答道:“这就是那个患病的汉子背来的。”
雄信忙欲再问,只见魏玄成笑容满面,踱将出来,向雄信作了揖。雄信便问道:“魏先生,舍亲们都在这里,谈论这座东岳庙,乃是潞州求福之地,须要庄严洁净,以便瞻仰。今闻先生容留甚么人住在庙中,作践秽污,众心甚是不喜,故此特问先生,端的不知何等样人?”玄成从容道:“小道出家人,岂敢擅夺。只因见这个病夫,不是个寻常之人,故此小道也未便打发他去。又况客中患病,跌倒殿上,小道只得把药石调治,才得痊安。出于一念恻隐,望员外原情恕罪,致意列位施主。”雄信忙问道:“殿角的双锏,就是那人的兵器么?是那里人氏?”玄成道:“山东齐州人。”雄信为叔宝留心,听见“山东齐州”四字,吓了一跳,急问道:“姓甚么?”玄成道:“那月初二日,跌倒在殿,病中不能开言,有一张公文的批回上,写单名叫秦琼。及至次日清楚,与他盘桓问及,表字叫做叔宝,乃北齐功勋苗裔。”雄信忙止住接口问道:“如今在那里?”玄成把手一指道:“就在这间耳房里住下。”雄信搀着玄成的手,推进侧门里来,忙叫手下人:“快扶秦爷起来相见。”手下人三四个在铺上抓寻,影儿也没有一个,雄信焦躁道:“难道晓得我来,躲在别处去了不成?”一个香火道:“我刚才见他出殿去小解,如今想在后边轩子里。”雄信见说,疾忙同玄成走出殿来。
原来叔宝亏了魏玄成的药石,调理了十四五日,身中病势已退,神气渐觉疏爽。是日因天气和暖,又见殿上热闹,故走出来。小解过,就坐在后轩里,避一避众人憎恶。只见一个火工,衣兜里盛着几升米,手里托着几扎乾菜走出。叔宝问道:“你拿到那里去?”火工道:“干你甚事?我因老娘身子不好,刚才向管库的讨几升小米,几把干菜,回家去等他熬口粥儿将息将息。”叔宝见说,猛省道:“小人尚思考母,我秦琼空有一身本事,不与孝养,反抛母亲在家,累他倚阎而望。”想到其间,止不住双泪流落。见桌上有记帐的秃笔一枝在案,忙取在手。他虽在公门中当差,还粗知文墨,向粉壁上题着几句道:
囗虎驱驰,甚来由,天涯循辙?白云里,凝眸盼望,征衣滴血。
沟洫岂容鱼泳跃,鼠狐安识鹏程翼?问天心何事阻归期,情呜咽。
七尺躯,空生杰,三尺剑,光生筐。说甚擎天捧日名留册,霜毫点
染老青山,满腔热血何时泻?恐等闲白了少年头,谁知得?(右调
寄“满江红”)
叔宝正写完,只听见同烘烘的一行人走进来。叔宝仔细一看,见有雄信在内,吃了一惊,避又无处避得,只得低着头,伏在栏杆上。只听见魏玄成喊道:“原来在这里!”此时单雄信紧上一步,忙抢上来,双手捧住叔宝,将身伏倒道:“吾兄在潞州地方,受如此凄惶,单雄信不能为地主,羞见天下豪杰朋友!”叔宝到此,难道还不好认?只得连忙跪下,以头触地叩拜道:“兄长请起,恐贱躯污秽,触了仁兄贵体。”雄信流泪道:“为朋友者死。若是替得吾兄,雄信不惜以身相代,何秽污之有?”正是:
已成兰臭合,何问迹云泥。回头魏玄成道:“先生,先兄亡醮之事,且暂停几日,叔宝兄零丁如此,学生不得在此拈香,把香仪礼物先生都收下了,我与叔宝兄回家。待此兄身体康健,即到宝观来还顾,就与先兄打亡醮,却不是一举而两得?”吩咐手下:“秦爷骑不得马,看一乘暖轿来。”
其时外边众施主,听见说是单员外的朋友,尽皆无言散去了。魏玄成转到鹤轩中去,将叔宝衣服取出,两匹潞绸,一件紫衣,一张批回,十数两银子,当了雄信面前,交与叔宝,雄信心中暗道:“这还是我家的马价银子哩。”叔宝举手相谢,别了玄成,同雄信回到二贤庄。自此魏玄成、秦叔宝、单雄信三人,都成了知己。
到书房,雄信替叔宝沐浴更衣,设重衤因叠褥,雄信与叔宝同榻而睡,将言语开阔他的胸襟,病体十分痊妥。日日有养胃的东西供给叔宝,还邀魏玄成来与他盘桓,正赛过父子家人。正是:
莫恋异乡生处好,受恩深处便为家。
只是山东叔宝的老母,爱子之心无所不至,朝夕悬望,眼都望花了。又常闻得官府要拿他家属,又不知生死存亡,求签问卜,越望越不回来,忧出一场大病,卧在床上,起身不动。正是:
心随千里远,病逐一愁来。
还亏得叔宝平日善于交几个通家的厚友,晓得叔宝在外日久,老母有病,众人约会齐了,馈送些甘供之费,又兼省问秦老伯母。秦母道:“通家子侄,都来相看,这也难得,都请进内房中来。”坐到榻前,共是四人:西门外异姓同居,今开鞭仗行的贾润甫;齐州城里与叔宝同当差的三人,唐万仞、连明,同差出去的樊建威。秦母坐于床上,叔宝的娘子张氏,立在卧榻之后,以幔帐遮体。秦母见儿子这一班朋友,都坐在床前,观景伤情,不觉滚下泪来道:“列位贤侄,不弃老朽,特来看我,足见厚情。但不知我儿秦琼如何下落?一去不回,好教我肝肠都断。”贾润甫等对道:“大哥一去不回,真好奇怪。老伯母且放心,吉人天相,料无十分大虑,不争早晚多应到家。”秦母埋怨樊建威道:“我儿六月里与你同差出门,烧脚步纸起身,你便九月里回来了。如今隆冬天气,吾见音信全无,多应不在人世了。”媳妇听得婆婆一句话儿,幼妇不敢高声,在帷帐中啾啾唧唧,也啼哭起来。众人异口同声,都埋怨樊建威道:“樊建威,你干的甚私事?常言道:‘同行无疏伴。’一齐出门,难道不知秦大哥路上为何耽搁,端的几时就该回来,如今为何还不到家,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,久不回家,举目无亲,叫他怎不牵挂?”樊建威道:“诸兄在上,老伯母与秦大嫂埋怨小弟,不敢分辩。诸兄是做豪杰的人,岂不知在家千日好,出门一时难?六月里山东赶到长安,兵部衙门挂号守批回,就耽误了两个月。到八月十五,才领了批。秦大哥到临潼山,适遇唐国公遇了强盗,正在厮杀之际,大哥抱不平起来,救了唐公,出得关外,匆匆的分了行李,他往潞州,我往泽州。不想盘缠银子,总放在我的箱内,及至分路之后,方才晓得,途中也用尽了。如今等不得他回来,也补送在此。”把一包银子放在榻前。秦母道:“我有四两银子,叫他买潞绸的,想必他也拿来盘缠了。”樊建威道:“我到津州的时节,马刺史又往太原恭贺唐公李爷去了。两个犯人养在下处,却又柴荒米贵。及至官回投文领批,盘费俱无了。”秦母道:“这都是你的事,你此后可晓得吾儿的消息呢?”樊建威道:“若算起路程日子,唐公李爷到太原时,秦大哥已该到潞州了。那时蔡刺史还不会出门,是断乎先投过文了。我晓得秦大哥是个躁性的人,难道为了批回,耽误在潞州不成?我若是有盘费,也枉道到潞州寻他,讨个的信。因没了盘费,径自回来,那里晓得秦大哥还不到家?”众友道:“这个也难怪你,只是如今你却辞不得劳苦,还往潞州找寻叔宝兄回来,才是道理。”樊建威道:“老伯母不必烦恼,写一封书起来,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,找寻大哥回来便了。”
秦母命丫环取文房四宝,呵开冻笔,写几个字封将起来,把樊建威补还的解军银子,一同付与樊建威道:“这银子你原拿去盘费,寻他回来却不是好!”樊建威道:“小侄自盘缠去,见了大哥,也就盘缠他回来了,何必要动他前日的银子?”秦母道:“你还是拿去,只觉两便。”众人道:“如今只要急寻大哥回来,你便多带些盘缠去也好,不如从了老伯母之命。”樊建威道:“如此,小侄就此告别,去寻大哥了。”秦母道:“还劳你却是不当。”众人将送来的银钱,都安在秦母榻前,各散去讫。樊建威回家,收拾包里行囊,离了齐州,竟奔河东潞州一路,来寻叔宝。不知可寻得着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三回 张公谨仗义全朋友 秦叔宝带罪见姑娘
词曰:
云翻雨覆,交情几动穷途哭。惟有英雄,意气相孚自不同。
鱼书一纸,为人便欲拚生死。拯厄扶危,管鲍清风尚可追。
调寄“减字木兰花”
交情薄的固多,厚的也不少。薄的人富贵时密如胶漆,患难时却似搏沙,不肯拢来。若侠士有心人,莫不极力援引,一纸书奉如诰敕;这便是当今陈雷,先时管鲍。顺义村到幽州只三十里路,五更起身,平明就到了。公谨在帅府西首安顿行李,一面整饭,就叫手下西辕门外班房中,把二位尉迟老爷请来。这个尉迟,不是那个尉迟恭,乃周相州总管尉迟迥之族侄,兄弟二人,哥哥叫尉迟南,兄弟叫尉迟北,向来与张公谨通家相好,现充罗公标下,有权衡的两员旗牌官。帅府东辕门外是文官的官厅,西辕门外是武弁的官厅,旗牌听用等官,只等辕门里掌号奏乐三次,中军官进辕门扯旗放炮,帅府才开门。尉迟南、尉迟北戎服伺候,两个后生走进来叫:“二位爷,家老爷有请。”尉迟南道:“你是张家庄上来的么?”后生道:“是。”尉迟南道:“你们老父在城中么?”后生道:“就在辕门西首下处,请二位老爷相会。”
尉迟南吩咐手下看班房,竟往公谨下处来。公谨因尉迟南兄弟是两个金带前程的,不便与他抗礼,把叔宝、金、童藏在客房内,待公谨引首,道达过客相见,才好来请。张公谨、史大奈、白显道三人正坐,兄见尉迟兄弟来到,各各相见,分宾主坐下。尉迟南见史大奈在坐,便开言道:“张兄今日进城这等早,想为史同袍打擂台日期已完,要参谒本官了。”公谨道:“此事亦有之,还有一事奉闻。”尉迟南道:“还有什么见教?”公谨衣袖里取出一封书来,递与尉迟昆玉,接将过来拆开了,兄弟二人看毕道:“啊,原来是潞州二贤庄单二哥的华翰,举荐秦朋友到敝衙门投文,托兄引首。秦朋友如今在那里?请相见罢了。”公谨向客房里叫:“秦大哥出来罢!”豁琅琅的响将出来。童环奉文书,金甲带铁绳,叔宝坐着虎躯,扭锁出来。尉迟兄弟勃然变色道:“张大哥,你小觑我;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单二哥的华翰到兄长处,因亲及亲,都是朋友,怎么这等相待!”公谨陪笑道:“实不相瞒,这刑具原是做成的活扣儿,恐贤昆玉责备,所以如此相见,倘推薄分,取掉了就是。”尉迟兄弟亲手上前,替叔宝疏了刑具,教取拜毡过来相拜道:“久闻兄大名,如春雷轰耳,无处不闻,恨山水迢遥,不能相会。今日得见到此,三生有幸。”叔宝道:“门下军犯,倘蒙题携,再造之恩不浅。”尉迟南道:“兄诸事放心,都在愚弟身上。此二位就是童佩之、金国俊了。”二人道:“小的就是童环、金甲。”尉迟南道:“皆不必太谦,适见单员外华翰上亦有尊字,都是个中的朋友。”都请来对拜了。尉迟南叫:“佩之,桌上放的可就是本官解文么?”佩之答道:“就是。”尉迟南道:“借重把文书取出来,待愚兄弟看里边的事故。待本官升堂问及,小弟们方好答应。”重环假小心道:“这是本官铃印弥封,不敢擅开。”尉迟南道:“不妨。就是钉封文书,也还要动了手。不过是个解文,打开不妨?少不得堂上官府,要拆出必得愚兄弟的手,何足介意。”公谨命手下取火酒半杯,将弥封润透,轻轻揭开,把文书取出。尉迟兄弟开看了,递还童环,吩咐照旧弥封。
只见尉迟南嘿然无语。公谨道:“兄长看了文书,怎么嘿嘿沉思?”尉迟南道:“久闻潞州单二哥高情厚谊,恨不能相见,今日这椿事,却为人谋而不忠。”秦叔宝感雄信活命之恩,见朋友说他不是,顾不得是初相会,只得向前分辩:“二位大人,秦琼在潞州,与雄信不是故交,邂逅一面,拯我于危病之中,复赠金五百还乡。秦琼命蹇,皂角林中误伤人命,被太守问成重辟,又得雄信尽友道,不惜千金救秦琼,真有再造之恩。二位大人怎么嫌他为人谋而不忠?”尉迟南道:“正为此事。看雄信来书,把兄荐到张仁兄处,单员外友道已尽。但看文书,兄在皂角林打死张奇,问定重罪,雄信有回天手段,能使改重从轻,发配到敝衙门来。吾想普天下许多福境的卫所,怎么不拣个鱼米之乡,偏发到敝地来?兄不知我们本官的利害,我不说不知。他原是北齐驾下勋爵,姓罗名艺,见北齐国破,不肯臣隋,统兵一枝,杀到幽州,结连突厥可汗反叛。皇家累战不克,只得颁诏招安,将幽州割与本官,自收租税养老,统雄兵十万镇守幽州。本官自恃武勇,举动任性,凡解进府去的人,恐怕行伍中顽劣不遵约束,见面时要打一百棍,名杀威棒。十人解进,九死一生。兄到此间难处之中。如今设个机变:叫佩之把文书封了,待小弟拿到挂号房中去,吩咐挂号官,将别衙门文书掣起,只把潞州解文挂号,独解秦大哥进去。”
众朋友闻尉迟之言,俱吐舌吃惊。张公谨道:“尉迟兄怎么独解秦大哥进去?”尉迟南道:“兄却有所不知。里边太太景是好善,每遇初一月半,必持斋念佛,老爷坐堂,屡次叮嘱不要打人。秦大哥恭喜,今日恰是三月十五日。倘解进去的人多了,触动本官之怒,或发下来打,就不好亲目了。如今秦大哥暂把巾儿取起,将头发蓬松,用无名异涂搽面庞,假托有病。童佩之二位典守者,辞不得责,进帅府报禀,本人选中有病。或者本官喜怒之间,着愚兄下来验看,上去回覆果然有病,得本官发放,讨收管,秦大哥行伍中,岂不能一枪一刀,博一个衣锦还乡?只是如今早堂,投文最难,却与性命相关,你们速速收拾,我先去把文书挂号。”
尉迟二人到挂号房中,吩咐挂号官:“将今日各衙门的解文都掣起了,只将这潞州一角文书挂号罢。”挂号官不敢违命,应道:“小官知道了。”此时掌号官奏乐三次,中军官已进辕门。叔宝收拾停当,在西辕门伺候,尉迟二人将挂过号的文书,交与童环,自进辕门随班放大炮三声,帅府开门。中军官、领班、旗鼓官、旗牌官、听用官、令旗手、捆绑手、刀斧手,一班班,一对对,一层层,都进帅府参见毕,各归班侍立府门首。报门官报门,边关夜不收马兵官将巡逻回风人役进,这一起出来了,第二次就是供给官,送进日用心红纸和饮食等物。第三次就是挂号官,捧号簿进帅府,规矩解了犯人,就带进辕门里伺候。挂号官出来,却就利害了:两丹墀有二十四面金锣,一齐响起。一面虎头牌,两面令字旗,押着挂号官出西首角门,到大门外街台上。执旗官叫投文人犯,跟此牌进。童环捧文书,金甲带铁绳,将叔宝扭锁带进大门,还不打紧;只是进仪门,那东角门钻在刀枪林内。到月台下,执牌官叫跪下。东角门到丹墀,也只有半箭路远,就像爬了几十里峭壁,喘气不定。秦叔宝身高丈余,一个豪杰困在威严之下,只觉的身子都小了,跪伏在地,偷眼看公坐上这位官员:
玉立封侯骨,金坚致主心。发因忧早白,谋以老能沉。
塞外威声远,帷中感士深。雄边来李牧,烽火绝遥岑。须发斑白,一品服,端坐如泰山,巍巍不动。罗公叫中军,将解文取上来。中军官下月台取了文书,到滴水檐前,双膝跪下。帐上官将接去,公座旁验吏拆了弥封,铺文书于公座上。罗公看潞州刺史解军的解文,若是别衙门解来的,打也不打与就发落了。潞州的刺史蔡建德,是罗公得意门生。这罗公是武弁的勋卫,怎么有蔡建德方印文官门生?原来当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军粮违限,据军法就该重处,罗公见他青年进士,法外施仁,不曾见罪。蔡建德知恩,就拜在罗公门下。今罗公见门生问成的一个犯人,将文书看到底,看蔡建德才思何如,问成的这个人,可情真罪当。亲看军犯一名秦琼,历城人。触目惊心,停了一时,将文书就掩过了,叫验吏将文书收去,誉写入册备查,吩咐中军官:“叫解子将本犯带回,午堂后听审。”童环、金甲,听得叫他下去,也没有这等走得爽利了,下月台带铁绳往下就走。
此时张公谨、史大奈、白显道,都在西辕门外伺候,问尉迟道:“怎么样了?”尉迟道:“午堂后听审。”公谨道:“审什么事?”尉迟南道:“从来不会有这等事,打与不打就发落了,不知审什么事?”公谨道:“什么时候?”尉迟南道:“还早。如今闭门退堂,尽寝午膳,然后升堂问事,放炮升旗,与早堂一般规矩。”公谨道:“这等尚早,我们且到下处去饮酒压惊。出了辕门,卸去刑具,到下处安心。只听放炮,方来伺候未迟。”
却说罗公发完堂事,退到后堂,不回内行。叫手下除了冠带,戴诸葛巾,穿小行衣,悬玉面囗带,小公座坐下。命家将问验吏房中适才潞州解军文书,取将进来,到后堂公座上展开,从头阅一遍,将文书掩过。唤家将击云板,开宅门请老夫人秦氏出后堂议事。秦氏夫人,携了十一岁的公子罗成,管家婆丫环相随出后堂。老夫人见礼坐下,公子待立。夫人闻言道:“老爷今日退堂,为何不回内衙?唤老身后堂商议何事?”罗公叹道:“当年遭国难,令先兄武卫将军弃世,可有后人么?”夫人闻言,就落下泪来道:“先兄秦彝,闻在齐州战死。嫂嫂宁氏,止生个太平郎,年方三岁,随任在彼,今经二十余年,天各一方,朝代也不同了,存亡未保。不知老爷为何问及?”罗公道:“我适才升堂,河东解来一名军犯。夫人你不要见怪,到与夫人同姓。”夫人道:“河东可就是山东么?”罗公笑道:“真是妇人家说话,河东与山东相去有千里之遥,怎么河东就是山东起来?”夫人道:“既不是山东,天下同姓者有之,断不是我那山东一秦了。”罗公道:“方才那文书上,却说这个姓秦的,正是山东历城人,齐州奉差到河东潞州。”夫人道:“既是山东人,或者是太平郎有之。他面貌我虽不能记忆,家世彼此皆知,老身如今要见这姓秦的一面,问他行藏,看他是否。”罗公道:“这个也不难。夫人乃内室,与配军觐面,恐失了我官体,必须还要垂帘,才好唤他进来。”
罗公叫家将垂帘,传令出去,小开门唤潞州解人带军犯秦琼进见。他这班朋友,在下处饮酒坛惊。止有叔宝要防听审,不敢纵饮,只等放炮开门,才上刑具来听审,那里想到是小开门,那辕门内监旗官,地覆天翻喊叫:“老爷坐后堂审事,叫潞州解子带军犯秦琼听审!”那里找寻?直叫到尉迟下处门首,方才知道,慌忙把刑具套上。尉迟南、尉迟北是本衙门官,重环、金甲带着叔宝,同进帅府大门。张公谨三人,只在外面伺候消息。这五人进了大门,仪门,上月台,到堂上,将近后堂,屏门后转出两员家将,叫:“潞州解子不要进来了。”接了铁绳,将叔宝带进后堂,阶下跪着。叔宝偷眼往上看,不像早堂有这些刀斧威仪。罗公素衣打份,后面立青衣大帽六人,尽皆垂手,台下家将八员,都是包巾扎袖。叔宝见了,心上宽了些。罗公叫:“秦琼上来些。”叔宝装病怕打,做俯伏爬不上来。罗公叫家将把秦琼刑具疏了,两员家将下来,把那刑具疏了。罗公叫再上来些。叔宝又肘膝往上,捱那几步。罗公问道:“山东齐州似你姓秦的有几户?”秦琼道:“齐州历城县,养马当差姓秦的甚多,军丁只有秦琼一户。”罗公道:“这等你是武弁了。”秦琼道:“是军丁。”罗公道:“且住,你又来欺诳下官了。你在齐州当差,奉那刘刺史差遣公干河东潞州,既是军丁,怎么又在齐州当那家的差?”秦琼叩首道:“老爷,因山东盗贼生发,本州招募,有能拘盗者重赏。秦琼原是军丁,因捕盗有功,刘刺史赏小的兵马捕盗都头,奉本官差遣公干河东潞州,误伤人命,发在老爷案下。”罗公道:“你原是军丁,补县当差,我再问你:‘当年有个事北齐主尽忠的武卫将军秦彝,闻他家属流落在山东,你可晓得么?’叔宝闻父名,泪滴阶下道:“武卫将军,就是秦琼的父亲,望老爷推先人薄面,笔下超生。”罗公就立起来道:‘你就是武卫将军之子。”
那时却是一齐说话,老夫人在朱帘里也等不得,就叫:“那姓秦的,你的母亲姓什么?”秦琼道:“小的母亲是宁氏。”夫人道:“呀,太平郎是那个?”秦琼道:“就是小人的乳名。”老夫人见他的亲侄儿伶仔如此,也等不得手下卷帘,自己伸手揭开,走出后堂,抱头而哭,秦琼却不敢就认,哭拜在地,罗公也顿足长叹道:“你既是我的内亲,起来相见。”公子在旁,见母亲悲泪,也哭起来。手下家将早已把刑具拿了,到大堂外面叫:“潞州解子,这刑具你拿了去。秦大叔是老爷的内侄,老夫人是他的嫡亲姑母,后堂认了亲了,领批回不打紧,明日金押送出来与你。”尉迟南兄弟二人,鼓掌大笑出府。张公谨等众朋友,都在外面等候;见尉迟兄弟笑出来,问道:“怎么两位喜容满面?”尉迟南道:“列位放心,秦大哥原是有根本的人。罗老爷就是他嫡亲姑爷,老太太就是姑母,已认做一家了。我们且到下处去饮酒贺喜。”
去说罗公携叔宝进宅门到内衙,吩咐公子道:“你可陪了表兄,到书房沐浴更衣,取我现成衣服与秦大哥换上。”叔宝梳蓖整齐,洗去面上无名异;随即出来拜见姑爷、姑母,与公子也拜了四拜。即便问表弟取柬帖二副,写两封书:一封书求罗公金押了批回,发将出来,付与童佩之,潞州谢雄信报喜音;一封书付尉迟兄弟,转达谢张公谨三友。此时后堂摆酒已是完备,罗公老夫妇上坐,叔宝与表弟列位左右。酒行二巡,罗公开言:“贤侄,我看你一貌堂堂,必有兼人之勇。令先君弃世太早,令堂又寡居异乡,可曾习学些武艺?”叔宝道:“小侄会用双锏。”罗公道:“正是令先君遗下这两银金装锏,可曾带到幽州来?”叔宝道:“小侄在潞州为事,蔡刺史将这两根金装锏作为凶器,还有鞍马行囊,尽皆贮库。”罗公道:“这不打紧,蔡刺史就是老夫的门生,容日差官去取就是。只是目今有句话,要与贤侄讲:老夫镇守幽州,有十余万雄兵,千员官将都是论功行赏,法不好施于亲爱。我如今要把贤侄补在标下为官,恐营伍员中有官将议论,使贤侄无颜。老夫的意思,来日要往演武厅去,当面比试武艺,你果然弓马熟娴,就补在标下为官,也使众将箝口。”叔宝躬身道:“若蒙姑父题拔,小侄终身遭际,恩同再造。”罗公吩咐家将,传兵符出去,晓谕中军官,来日尽起幽州人马出城,往教军场操演。
明早五更天,罗公就放炮开门,中军簇拥,史大奈在大堂参谒,回打擂台事,补了旗牌。一行将士都戎装贯束,随罗公驷马车拥出帅府。
十万貔貅镇北畿,斗悬金印月同辉。
旗飘易水云初起,枪簇燕台霜乱飞。
叔宝那时没有金带银带前程,也只好像罗公本府的家将一般打扮:头上金顶缠综大帽,穿揉头补服,银面(革廷)带,粉底皂靴,上马跟罗公出东郭教军场去了。公子带四员家将,随后也出帅府;奈守辕门的旗牌官拦住,叩头哀求,不肯放公子出去。原来是罗公将令:平昔吩咐手下的,公子虽十一岁,膂力过人,骑劣马,扯硬弓,常领家将在郊外打围。罗公为官廉洁,恐公子膏粱之气,踹踏百姓田苗,故戒下守门官不许放公子出帅府。公子只得命家将牵马进府,回后堂老母跟前,拿出孩童的景像,啼哭起来,说要往演武厅去看表兄比试,守门官不肯放出。老夫人因叔宝是自己面上的瓜葛,不知他武艺如何,要公子去看着,先回来说与他知道,开自己怀抱,唤四个掌家过来。四人俱皆皓然白须,跟罗公从北齐到今,同荣辱,共休戚,都是金带前程,称为掌家。老夫人道:“你四人还知事,可同公子往演武厅去看秦大叔比试。说那守门官有拦阻之意,你说我叫公子去的,只是瞒着老爷一人就是。”四人道:“知道了。”公子见母亲吩咐,欢喜不胜。忙向书房中收拾一张花梢的小弩,锦囊中带几十枝软翎的竹箭,看表兄比试回家,就荒郊野外,射些飞禽走兽要子。
五人上马,将出帅府,守门官依旧拦住。掌家道:“老太太着公子去看秦大叔比试,只瞒着老爷一时。”守门官道:“求小爷速些回来,不要与老爷知道。”公子大喝一声:“不要多言!”五骑马出辕门,来到东郭教军场。此时教场中已放炮升旗,五骑马竟奔东辕门来,下马瞧操演。那四个掌家,恐老爷帐上看见公子,着两个在前,两个在后,把公子夹在中间,东辕门来观看。毕竟不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四回 勇秦琼舞锏服三军 贤柳氏收金获一报
诗曰:
沙中金子石中玉,于将埋没丰城狱。
有时拂拭遇良工,精光直向苍天烛。
丈夫踪迹类如此,倏而云泥倏虎鼠。
汉王高筑惊一军,淮阴因是维灌信。
困穷拂抑君莫嗟,赳赳干城在兔囗。
但教有宝怀间蕴,终见鸣河入帝里。
俗语道得好:运去黄金减价,时来顽铁生光。叔宝在山东也做了些事,一到潞州,吃了许多波浪,只是一个时运未到。一旦遇了罗公,怕不平地登天,显出平生本领?罗公要扶持叔宝,大操三军。罗公坐帐中,十万雄兵,画地为式,用兵之法,井井有条。帐前大小官将头目,全装披挂,各持锋利器械,排班左右。叔宝在左班中观看,暗暗点头:“我是井底之蛙,不知天地之大,枉在山东自负。你看我这姑爷五旬以外,须发皓然,着一品服,掌生杀之权,一呼百诺,大丈夫定当如此。”要知罗公也却不要看操,只留心于叔宝。见秦琼点头有嗟咨之意,唤将过来,叫:“秦琼。”叔宝跪应道:“有。”罗公问:“你可会甚么武艺?”秦琼道:“会用双锏。”罗公昨日帅府家宴问过,今日如何又问?因知他双锏在潞州贮库,不好就取锏与他舞。罗公命家将:“将我的银锏取下去。”罗公这两条锏连金镶靶子,共重六十余斤,比叔宝锏长短尺寸也差不多;只是用过重锏的手,用这罗公的轻锏越觉松健。两个家将,捧将下来。叔宝跪在地下,挥手取银锏,尽身法跳将起来。轮动那两条锏,就是银龙护体,玉蟒缠腰。罗公在座上自己喝彩:“舞得好!”难道罗公的标下,就没有舞锏的人,独喝彩秦琼么?罗公却要座前诸将钦服之意。诸将却也解本官的意思,两班齐声喝乎道:“好!”
公子在辕门外,爬在掌家肩背上,见表兄的锏,舞到好处,连身子多不看见,就是一道月光罩住,不敢高声喝乎,暗喜道:“果然好。”叔宝舞罢锏,捧将上来。罗公又问道:“还会什么武艺?叔宝道:“枪也晓得些。”罗公叫取枪上来。两班官将奉承叔宝,拣绝好的枪,取将上来。枪杆也有一二十斤重,铁条牛筋缠绕,生漆漆过。叔宝接在手中,把虎身一挫,右手一迎,牛筋都迸断,攒打粉碎,一连使折两根枪。秦琼跪下道:“小将用的是浑铁枪。”罗公点头道:“真将门之子。”命家将:“枪架上把我的缠杆矛抬下与秦琼舞。”两员家将抬将下来。重一百二十斤,长一丈八尺。秦琼接在手中,打一个转身,把枪收将回来,觉道有些拖带。罗公暗暗点头道:“枪法不如。此子还可教。”这里隐着个罗府传枪的根脚。罗公为何说叔宝枪法不如?因他没有传授。秦琼在齐州当差时,不过是江湖上行教的把势野战之法,却怎么当得罗公的法眼?恰将就称赞几声。这些军官见舞得这重枪也吃惊,看他舞得簇簇,不辨好歹,也随着罗公喝彩,连叔宝心中未必不自道好哩!叔宝舞罢枪,罗公即便传令开操。只听得教场中炮声一响,正是:
阵按八方,旗分五色,龙虎奋翼,放帜迷天。横空黑雾,皂纛标
坎北之兵;彻汉朱霞,赤帜识南离之像。平野满梁园之雪,旄按庚
辛;乱山回寒谷之春,色分甲乙。顽愚不似江陵石,雄武原称幽冀
军。
操事已完,中军官请号令:“诸将三军操毕,禀老爷比试弓矢。”罗公叫秦琼问道:“你可会射箭。”罗公所问,有会射就射;不会射就罢的意思。秦琼此时得意之秋,只道自己的锏与枪舞得好,便随便回答应:“会射箭。”那知罗公标下一千员官将,止有三百名弓箭手,短中取长,挑选六十员骑射官员,都是矢不虚发的,若射金刚腿枪杆,就算不会射的了。罗公晓得秦琼力大,将自己用的一张弓、九枝箭,付与秦琼。军政司将秦琼名字续上,上台跪禀道:“老爷,众将射何物为奇?”罗公知有秦琼在内,便道:“射枪杆罢。”这枪杆是奇射中最易的,不是阵上的枪杆,却是后帐发出一扛木头枪杆来,九尺长,到一百八十步弓基址所在,却插一根本枪,将令字蓝旗换去。此时军政司卯簿上唱名点将。那知这些将官,俱是平昔间练就,连新牌官史大奈,有五七人射去,并不曾有一矢落地。叔宝因是续上的在后面,看见这些官将射中枪杆,心中着忙:“我也不该说过头话,方才我姑爷问我道:“会射箭么?”我就该答应道:“不会”也罢了,他也不怪我。却怎么答应会射?心上自悔。
罗公是有心人,却不要看众将射箭,单为叔宝。见秦琼精神恍惚,就知道他弓矢不济,令他过来。叔宝跪下。罗公道:“你见我标下这些将官,都是奇射。”罗公是个有意思的人,只要秦琼谦让,罗公就好免他射箭。何知叔宝不解其意,少年人出言不逊道:“诸将射枪杆是死物,不足为奇。”罗公道:“你还有恁奇射?”叔宝道:“小侄会射天边不停翅的飞鸟。罗公年高任性,晓他射不得枪杆,定要他射个飞鸟看看,吩咐中军官诸将暂停弓矢,着秦琼射空中飞鸟。军政司将卯薄掩了,众将官都停住了弓矢,秦琼张弓搭箭,立于月台,候天边飞鸟。青天白日望得眼酸,并无鸟飞。此时十万雄兵,摇旗擂鼓的演操,急切那有飞禽下来?罗公便道:“叫供给官取生牛肉二方,挂在大纛旗上。”只见血淋淋挂在虚空里荡着,把那山中叼鸡的饿鹰,引了几个来叼那牛肉。
正是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公子在东辕门外,替叔宝道忙:“我这表兄,今日定要出丑。诸般雀鸟好射,惟有鹰射不得。尘不迷人眼,水不迷鱼眼,草不迷鹰眼。鹰有滚豆之睛。鹰飞霄汉之上,山坡下草中豆滚,他还看见,你这箭射不下鹰来,言过其实,我父亲就不肯重用你了。可怜人也是英雄,千里来奔,我助他一枝箭吧。”撩开衣服,取出花梢小弩,把弦拽满了,锦囊中取一枝软翎竹箭,放在弩上,隐在怀中。那些官将头目十万人马,都看秦大叔射鹰,却不知公子在辕门外发弩。就是跟公子的四个掌家,也不知道;前边两个不消说是不知道了,后边两个在他面前,向西站立,夕阳时候,日光射目,用手搭凉棚,遮那日色,往上看叔宝射鸟。公子弩硬箭又不响。故此不知。公子却又不好把箭就放了去。叔宝不射,他射下鹰来,算那一个的帐?可怜叔宝见鹰下来叼肉,刚要扯弓,那鹰又飞开去了。众人又催逼,叔宝没奈何,只扯满弓弦,发一箭去。弓弦响动,鹰先知觉。看见箭来,鹞子翻身,用招叠翅把叔宝这枝箭裹在硬翎底下,却不会伤得性命。秦琼心上着忙,只见那鹰翩翩跹跹,裹着叔宝那一枝箭,落将下来。五营口哨,大小官将头目人等,一齐唱彩。
旁观赞叹一齐起,当局精神百倍增。
连叔宝也不知这个鹰怎么射下来的?公子急藏弩,摭掩袍服内,领四员家将上马,先回帅府。中军官取鹰来献上。罗公自有为叔宝的私情,亲自下帐替叔宝簪花挂红。动鼓乐迎回帅府。吩咐其余诸将,不必射箭,一概有赏,赏劳三军。罗公也自回府。公子先回府内,此事不曾对老母说,恐表兄面上无颜。
罗公回到府中家宴上,对夫人道:“令侄双锏绝伦,弓矢尤妙,只是枪法欠了传授。”向秦琼道:“府中有个射圃,贤侄可与汝表弟习学枪法。”秦琼道:“极感成就之恩。”自此表兄弟二人,日在射回中走马使枪。罗公暇日自来指拨教导,叫他使独门枪。
光阴茬再,因循半载有余。叔宝是个孝子,当初奉差潞州,只道月余便可回家,不意千态万状,逼出许多事来。今已年半有余,老母在山东不能回家侍养,难道在帅府就乐而忘返,把老母就置之度外?可怜他思母之心,无时不有。只因晓得一分道理,想道:“我若是幽州来探亲,住的日久,说家母年迈,就好告辞。我却是问罪来的人,幸遇姑爷在此为官题拔,若要告辞,我又晓得这个老人家任性,肯放我去得满心愿?他若道:‘今日我老夫在此为官,你回去也罢了,若不是我老夫为官,你也回去么?’那时归又归不成,又失了他的爱。”这个话不是今日才想,自到幽州就筹算到今;却与表弟厚了,时常央公子对姑母说,姑爷面前方便我回去罢。可知公子的性儿,他若不喜欢这个人,他在府中时刻难容他;与表兄英雄相聚,意气符合,舍不得表兄去,就是父母要打发他,还要在中间阻挠,怎么肯替他方便?不过随口说谎道:“前日晚间已对家母说,父亲说只在几日打发兄长回去。”没处对问,不觉又因循几个月日,只管迁延过去。
直到仁寿三年八月间,一日罗公在书房中考较二人学问。此时公子还不会梳洗,罗公忽然抬头,见粉墙上题四句诗,罗公认得秦琼的笔迹。原来叔宝因思家念切,一日酒后,偶然写这几句于壁上。罗公认是秦琼心上所发,见了诗佛然不快。这几句怎么道?
一日离家一日深,独如孤鸟宿寒林。
纵然此地风光好,还有思乡一片心。
罗公不等二子相见,转进后堂。老夫人迎着道:“老爷书房考较孩儿学问,怎么匆匆进来?”罗公叹道:“他儿不自养,养煞是他儿。”夫人道:“老爷何发此言?”罗公道:“夫人,自从令侄到幽州,老夫看待他,与吾儿一般,并无亲疏。我意思等待边廷有事,着他出马立功,表奏朝廷,封他一官半职,衣锦还乡。不想令侄却不以老夫为恩,反以为怨。适才到书房中去,壁上写着四句,总是思乡意思,这等反是老夫稽留他在此不是。”夫人闻言,眼中落泪道:“先兄弃世太早,家嫂寡居异乡,止有此子,出外多年,举目无亲。老爷如今扶持,舍怪就是一品服还乡,不如叫他归家看母。”罗公道:“夫人意思,也要令侄回去?”老夫人道:“老身怀此念久矣,不敢多言。”罗公道:“不要伤感,今日就打发令侄回去。”叫备饯行酒,传令出去。营中要一匹好马,用长路的鞍鞒,进帅府公用。罗公到自己书房,叫童儿前边书房里,与秦大叔讲:“叫秦大叔把上年潞州贮库物件,开个细帐来,我好修书。”那时蔡建德还复任在潞州,正好打发秦琼,到彼处自去取罢。
童儿到书房中道:“大叔,老爷的意思,打发秦大叔往山东去。教把潞州贮库物件,开一细帐,老爷修书。”公子进里边来对叔宝说了,叔宝欢喜无限。公子道:“快把潞州贮库的东西开了细帐,叫兄长自去取。”叔宝忙取金笺简,细开明白。重儿取回。罗公写两封书:一封是潞州蔡刺史处取行李,一封是举荐山东道行台来总管衙门的荐书。酒席完备,叫童儿:“请大叔,陪秦大叔出来饮酒。”老夫人指着酒席道:“这是你姑爷替你饯行的酒。”叔宝哭拜于地。罗公用手相挽道:“不是老夫屈留你在此,我欲待你边廷立功,得一官半职回乡,以继你先人之后。不想边廷宁息,不得如我之意。令姑母道:‘令堂年高。’我如今打发你回去。这两封书:一封书到潞州蔡建德取鞍马行李;一封书你到山东投与山东大行台兼青州总管,姓来名护儿。我是他父辈。如今分符各镇一方,举荐你到他标下,去做个旗牌官。日后有功,也还图个进步。”叔宝叩射,拜罢姑母,与表弟罗成对拜四拜。入席饮酒数巡,告辞起射。此时鞍马行囊,已捎搭停当。出帅府,尉迟昆玉晓得了,俱备酒留饮。叔宝略领其情,连夜赶到涿州辞别。张公谨要留叔宝在家几日,因叔宝急归,不得十分相强。张公谨写书附复单雄信,相送分手。
叔宝归心如箭,马不停蹄,两三日间,竟奔河东潞州。入城到府前饭店,王小二先看见了,住家飞跑,叫:“婆娘不好了。”柳氏道:“为什么?”小二道:“当初在我家少饭钱的秦客人,为人命官司,问罪往幽州去了。一二年到挣了一个官来,缠(马宗)大帽,骑着马往府前来。想他恼得我紧,却怎么处?”柳氏道:“古人说尽了:‘去时留人情,转来好相见。’当初我叫你不要这等炎凉,你不肯听。如今没面目见他。你躲了罢。”小二道:“我躲不得。”柳氏道:“你怎么躲不得?”小二道:“我是饭店,倘他说我住住儿等他相见,我怎么躲得这些时?”柳氏道:“怎么样?”小二道:“只说我死了罢。人死不记冤,打发他去了,我才出来。”王小二着了忙,出这一个题目与妻子,忙走开了。柳氏是个贤妻,只得依了丈夫,在家下假做哭哭啼啼。叔宝到店门外下马,柳氏迎道:“秦爷来了。”叔宝道:“贤人,我还不曾进来拜谢你。”叫手下看了马上行李,待我到府中投文书来。取罗公书竟往府中出。
此时蔡公正坐堂上,守门人报幽州罗老爷差官下书。蔡公吩咐着他进来。叔宝是个有意思的人,到那得意之时,愈加谨慎,进东角门捧着书走将上来。蔡刺史公座上,就认得是秦琼,走下滴水檐来,优待以礼。叔宝上月台庭参拜见。蔡公先问罗公起居,然后说到就是仁寿二年皂角林那椿事,我也从宽发落。叔宝道:“蒙老大人题拔,秦琼感恩不浅。”蔡公道:“那童环、金甲幽州回来,道及罗老将军是令亲,我十分欢喜,反指示足下到幽州与令亲相会了。”叔宝道:“家姑夫罗公有书在此。”蔡公叫接上来。蔡公见书封上,是罗公亲笔,不回公座开缄,就立着开看毕道:“秦壮士,罗老将军这封书,没有别说,只是取昔年在我潞州的物件。”叔宝道:“是。”蔡刺史叫库吏取仁寿二年寄库赃罚簿。库吏与库书,除旧管新收,开除实在,将赃罚簿呈现到公座上,蔡刺史用珠笔对那银子。当日皂角林捕人进房已失了些,又加参军厅乘机干没,不符前数。止有碎银五十两,贮封未动。那黄骠马一匹,已发去官卖了,马价银三十两贮库五色潞绸十匹,做就寒复衣四套,缎帛铺盖一副,枕顶俱在,熔金马鞍辔一副,镫扎俱全,金装锏二根,一一点过,叫库吏查将出来,月台上交付秦琼。叔宝一个人也拿不得许多东西,解他的那童环、金甲见了,却帮扶他拿这些东西。蔡刺史又吩咐库吏:“动本府项下公费银一百两包封,送罗老将军令亲秦壮士为路费。”这是:
时来易觅金千两,运去难赊酒一壶。
叔宝拜谢蔡公,拿着这一百两银子,佩之、国俊替他搬了许多行李,竟往王小二店中。叔宝正与佩之、国俊见礼叙话,只见柳氏哭拜于地道:“上年拙夫不是,多少炎凉,得罪秦爷。原来是作死。自秦爷为事,参军厅拘拿窝家,用了几两银子,心中不快,得病就亡故了。”叔宝道:“昔年也不干你丈夫事。我囊橐空虚,使你丈夫下眼相看,世态炎凉,古今如此。只是你那一针一线之恩,至今铭刻于心。今日即是你丈夫亡故,你也是寡妇孤儿了。我曾有言在此,你可比淮阴漂母,今权以百金为寿。”柳氏拜谢。叔宝暂留佩之、国俊在店少待,却往南门外去探望高开道的母亲,不想高母半年前已迁往他处去了。正是:
富来报德易,困日施恩难。所以韩王孙,千金酬一餐。
叔宝回到王小二店中,把领出来的那些物件,捎在马鞍鞒旁,马就压挫了,难驼这些重物。佩之道:“小弟二人且牵了马,陪兄到二贤庄单二哥处,重借马匹回乡。”辞别柳氏,三人出西门往二贤庄去了。毕竟不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一回 隋主起兵代陈 晋王树功夺嫡
诗曰:
繁华消歇似轻云,不朽还须建大勋。
壮略欲扶天日坠,雄心岂入弩骀群。
时危俊杰姑埋迹,运启英雄早致君。
怪是史书收不尽,故将彩笔谱奇文。
从来极富、极贵、极畅适田地,说来也使人心快,听来也使人耳快,看来也使人眼快;只是一场冷落败坏根基,都藏在里边,不做千古骂名,定是一番笑话。馆娃宫、铜雀台,惹了多少词人墨客,嗟呀嘲诮。止有草泽英雄,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,受尽的都是落寞凄其,倒会把这千人弄出来的败局,或是收拾,或是更新,这名姓可常存天地。但他名姓虽是后来彰显,他骨格却也平时定了。譬如日月;他本体自是光明,撞在轻烟薄雾中,毕竟光芒射出,苦是人不识得;就到后来称颂他的,形之纸笔,总只说得他建功立业的事情,说不到他微时光景。不知松柏,生来便有参天形势;虎豹小时,便有食牛气概。说来反党新奇。我未题这人,且把他当日遭际的时节,略一铺排。这番勾引那人出来,成一本史书,写不到人间并不曾知得的一种奇谈。可是:
器当盘错方知利,刃解宽髀始觉神。
由来人定天能胜,为借奇才一起屯。
从古相沿,剥中有复:虞、夏、周、秦、汉、三国、两晋。晋自五马渡江,天下分而为二:这叫做南北朝。南朝刘裕,篡晋称宋;萧道成篡宋称齐;肃衍篡齐称梁;陈霸先篡梁称陈。虽然各有国号,绍袭正统,名为天子;其实天下微弱,偏安江左。北朝在晋时,中原一带地方,到被汉主刘渊、赵主石勒、秦主苻坚、燕主慕容囗、魏主拓技珪诸胡人据了,叫做五胡乱华,是为北朝。魏之后乱离,又分东西;东西二魏;一边为高欢之子高洋篡夺,改国号曰齐;一边被宇文泰篡夺,改国号曰周。周又灭齐,江北方成一统。这时周又生出一个杨坚,小字那罗延,弘农郡华阴人也,汉大尉震八代孙。乃父杨忠,从宇文泰起兵,赐姓普六茹氏,以战功封隋公。生坚时,母亲吕氏,梦苍龙踞腹而生,生得目如曙星,手有奇文,俨成王字。杨忠夫妻知为异相。后来有一老尼对他母亲道:“此儿贵不可言,但须离父母方得长大,贫尼愿为抚视。”其母便托老尼抚育。奈这老尼,止是单身住庵,出外必托邻人看视。这日老尼他出,一个邻媪进庵,正将杨坚抱弄,忽见他头出双角,满身隐起鳞甲,宛如龙形,邻媪吃了一惊,叫声“怪物”,向地下一丢。恰好老尼归来,忙抱起,惋惜道:“惊了我儿,迟他几年皇帝!”总是天将混一天下,毕竟产一真人。
自此数年,杨坚长成。老尼将来,送还杨家,未几,老尼物故。后来杨忠亦病亡,杨坚遂袭了他职,为隋公。其时,周武帝见他相貌魁奇,好生猜忌,累次着人相他。相者知他后有大福,都为他周旋。他也知道周武帝相疑,将一女夤缘做了太子妃,以固宠。直至周武帝晏驾,太子即位,是为宣帝。宣帝每有巡幸,以后父故,恒委坚以居守。宣帝庸懦,杨坚羽翼已成,竟篡夺了周国,国仍号隋,改年号为开皇元年。正是:
莽因后父移刘祥,操纳娇儿覆汉家。
自古奸雄同一辙,莫将邦国易如花!
隋主初即位,立独孤氏为皇后,世子勇为太子,次子广封为晋王。打起一番精神,早朝晏罢;又因独孤皇后,悍妒非常,成全他不近女色。更是在朝将相,文有李德林、高颎、苏威,武有杨素、李渊、贺若弼、韩擒虎。君明臣良,渐有拓土开疆,混一江表意思。若使江南人主,也能励精图治,任用贤才,未知鹿死谁手。无奈创业之君多勤,守成之君多逸。创业之君,亲正直,远奸谀;守成之君,恶老成,喜年少。更是中材之君,还受人挟持;小有才之君,便不由人驾驭。这陈主叔宝,也是一个聪明颖异之人,奈是生在南朝,沿袭文弱艳丽的气习,故此好作诗赋。又撞着两个东宫官:一个是孔范,一个是江总,又乃薄有才华,没些骨鲠的人。自古道:“诗为酒友,酒是色媒。”清闲无事,诗赋之余,不过酒杯中快活,被窝里欢娱,台池的点缀,打点一段风流性格,及时取乐,始得即位。不说换出他一副肝肠,倒底畅快了许多志气,升江总为仆射,用孔范作都官尚书。君臣都不理政务,只是陪宴、和诗过了日子。陈主又在龚贵嫔位下,寻出一个美人,姓张,名丽华,发长六尺,光可鉴物;更是性格敏慧,举止娴雅,浅笑微颦,丰华入目;承颜顺意,婉娈快心。还有一种妙处:肯荐引后宫嫔御。一时龚、孔二贵嫔,玉、李二美人,张、薛二淑媛,袁昭仪、何婕妤、江修容,并得贯鱼承宠。陈主那有闲暇理论朝廷机事?就有时披览百官章奏,毕竟自倚着隐囊,把张丽华放在膝上,两人商议断决。妇人有甚远见,这里不免内侍乘机关节,纳贿擅权。又且孔范与孔贵嫔,结为兄妹,固宠专政;当时只晓有江、孔,不知有陈主了。
檀口歌声香,金樽樽酒痕禄。一派绮罗筵,障却光明烛。
况是有了一干娇艳,须得珠挡玉佩,方称着螓首峨眉;翠襦锦衾,方称着柳腰桃脸。山珍海错、金杯玉囗,方称他舞妙清沤;瑶室琼台、绣屏像榻,方称他花营柳出;不免取用民间。这番便惹出一班残刻小人:施文庆、沈客卿、阳惠朗、徐哲、暨慧景,替他采山探海,剥众害民。在光昭殿前起临春、结绮、望仙三座大阁,都高数十丈,开广数十间。栏槛窗牖,都是沉香做就;还镶嵌上金玉珠翠,外布珠帘。里边列的是:宝床五几,锦帐翠帷。且是一时风流士女,绝会妆点。在太湖、灵壁、两广,购取奇石,叠作蓬莱,山边引水为池,文石为岸,白石为桥;杂值奇花异卉。正是:
直须间苑还堪比,便是阿房也不如。
陈主自住临春阁,张丽华住结统阁,龚、孔二贵嫔住望仙阁,三阁都是复道回廊,委宛相通,无日不游宴。外边孔范、江总,还有文士常侍王囗等;里边女学士袁大舍等,都是陪从。酒酣,命诸妃嫔及女学士江、孔诸人,赋诗赠答,陈主与张丽华品题,各有赏赐;把极艳丽的,谱在乐中。每宴,选宫女数千人,分番歌咏,焚膏继晷,辄为长夜之饮。说不尽繁华的景像,风流的态度。正是:
费辄千万钱,供得一时乐。
杯浮赤子膏,筵列苍生膜。
宫庭日欢娱,间里日萧索。
犹嫌白日短,醉舞银蟾落。
消息传入隋朝,隋主便起伐陈之意。高颎、杨素、贺若弼,都上平陈之策。正在议论之间,忽然晋王广,请领兵伐陈,道:“叔宝无道,涂炭生民。天兵南征,势同压卵;若或迁延,叔宝殒灭,嗣以令主,恐难为功,臣请及时率兵讨罪,执取暴君,温一天下。”看官们,你道征伐是一刀一枪事业,胜负未分,晋王乃隋亲王,高爵重禄,有甚不安逸,却要做此事?只为晋王乃隋主次子,与太子勇,俱是独孤皇后所生。皇后生晋王时,朦胧之中,只见红光满室,腹中一声响亮,就像雷鸣一般,一条金龙突然从自家身于里飞将出来。初时觉小,渐飞渐大,直飞到半空中,足有十余里远近;张牙舞爪,盘旋不已。正党好看,忽然一阵狂风骤起,那条金龙不知怎么竟坠下地来,把个尾掉了几掉,便缩做一团。细细再一看时,却不是条金龙,倒像一个牛一般大的老鼠模样。独孤后着了一惊,猛然醒来,随即生下晋王。隋主闻知皇后梦见金龙摩天,故晋王小叫做阿摩。独孤后大喜道:“小名佳矣!何不并赐一个大史?”隋主道:“为君须要英明,就叫做杨英罢。”又想道:“创业虽须英明,守成还须宽广,不如叫杨广。”正是:
元鸟赤龙曾降兆,绕星贯月不虚生。
虽然德去三皇远,也有红光满禁城。
只因独孤后爱子之心甚切,时常在晋王面前说那重地的异兆;晋王却即不甘为人下,因自忖道:“我与太子一样弟兄,他却是个皇帝,我却是个臣子。日后他登了九五,我却要山呼万岁去朝他。这也还是小事。倘有毫厘失误,他就可以害得我性命。我只管战战兢兢去奉承他,我平生之欲,如何得遂?除非设一计策,谋夺了东宫,方遂我一生快乐;只是没有些功劳于社稷,怎么到这个地位?”左思有想,想得独孤最妒,朝臣中有蓄妾生子的,都劝隋主废斥。太子因宠爱姬妾云昭训,失了皇后的欢心。晋王乘机,阳为孝谨,阴市腹心,说他过失,称己贤孝。到此又要谋统伐陈兵马,贪图可以立功;且又总握兵权,还得结交外臣,以为羽翼。
却喜隋主素是个猜疑的人,正不肯把大兵尽托臣下。就命晋王为行军兵马大元帅,杨素为行军兵马副元帅,高颎为晋王元帅府长史,李渊为元帅府司马。这高颎是渤海人,字昭玄;生来足智多谋,长于兵事。李渊成纪人,字叔德,胸有三乳;曾在龙门破贼,发七十二箭,杀七十二人。更有两个总管:韩擒虎、贺若弼,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为先锋,自六合县出兵;杨素由永安出兵,自上流而下。一行总管九十员,胜兵六十万,俱听晋王节制。各路进发,东连沧海,西接川蜀,旌旗舟揖,连接千里。
陈国屯守将士,雪片告急。施文庆与沈客卿遏住不奏。及至仆射袁宪陈奏,要于京口、采石两处添兵把守,江总又行阻挠。这陈主也不能决断,道:“王气在此,齐兵三来,周师再来,无不涣败,彼何为者耶!”孔范连忙献谄说:“长江天堑,天限南北,人马怎能飞渡?总是边将要作功劳,妄言事急。臣每患官卑,隋兵苦来,臣定作太尉公矣!”施文庆道:“天寒人马冻死,如何能来?”孔范又道:“可惜冻死了我家马。”陈主大笑,叫袁宪众臣无可用力。这便是陈国御敌的议论了。饮酒奏乐,依然如故。
北来烽火照长江,血战将军气未降。
赢得深宫明日月,银筝檀板度新腔。
到了祯明二年正月元旦,群臣毕聚。陈主夜间纵饮,一睡不醒,直到日暮方党。不期这日贺若弼领兵,已自广陵悄悄渡江;韩擒虎又带精兵五百,自横江直犯采石。守将徐子建一面奏报,一面要率兵迎敌。元旦各兵都醉,没一个拈得枪棒的,子建只得弃了兵士,单舸赶至石头。又值陈主已醉,自早候至晚,才得引见。回道:“明日会议出兵。”
次日鬼混了一日。到初四日,分遣萧摩诃、鲁广达等出兵拒战。内中萧摩诃,要乘贺若弼初至钟山,击其未备;任忠要精兵一万,金翅三百艘,截其后路,都是奇策,陈主都不肯听。到了初八日,督各将鏖战。其时,止得一个鲁广达竭力死斗,也杀贺若弼部下三百余人。孔范兵一交就走。萧摩诃被擒。任忠逃回,陈主也不责他,与他两柜金银,叫他募人出战。谁知他到石子冈,撞着擒虎,便率兵投降,反引他进城。这时城中士庶乱窜,莫不逃生。陈主还呆呆坐在殿上,等诸将报捷。及至听得北兵进城,跳下御座便走。袁宪一把扯住道:“陛下尊重,衣冠御殿,料他不敢加害。”陈主道:“兵马杀来,不是要处!”挣脱飞走,赶入后宫,寻了张贵妃、孔贵嫔,道:“北兵已来,我们须向一处躲,不可相失!”左手绾了贵妃,右手绾了贵嫔,走将出来。行到景阳井边,只听得军声鼎沸,道:“罢,罢,去不得了,同一处死罢!”将自投于井,后阁舍人夏侯公韵以身蔽井,陈主与争久之,乃一齐跳入井中。喜是冬尽春初,井中水涸,不大沾湿,后主道:“纵使躲得过,也怎生出得去?”
凯歌换却后庭花,箫鼓番成羯鼓挝。
王气六朝今日歇,却怜竟作井中蛙!
三人躲了许久,只听得人声喧闹,却是隋兵搜求珠宝宫女。只见正宫沈后,端处宫中;太子深闭阁而坐。单不见了陈主。众军四下搜寻。有宫人道:“曾见跑到井边的,莫不投水死了?”众军闻得,都来井中探望。井中深黑,微见有人,忙下挠钩去搭。陈主躲过,钩搭不着。众军无计,遂将石块投井中,试看深浅,好下井找寻。陈主见飞下石子,大喊起来道:“不要打我!快把绳子抛下,扯了我起来!”众兵刀取长绳,抛钩数十丈。又等半日,听得陈主道:“你等用力扯,我有金宝赏你,切不可扯不牢跌坏我!”初时两人扯,扯不动;又加两人,也扯不动。这些人道:“毕竟他是个皇帝,所以骨头重。”一个道:“毕竟是个蠢物!”及至发声喊,扯得起来,却是三个人,与张贵妃、孔贵嫔同束而上,故这等沉重。众人一齐笑将起来。宋王元甫有诗曰:
隋兵动地来,君王尚晏安。
须知天下窄,不及井中宽。
楼外烽交白,溪边血染丹。
无情是残月,依旧凭栏干。
众人簇拥了陈主,去见韩擒虎。陈主倒也官样相见,一揖。晚来,贺若弼自外掖门入城,呼后主相见。后主见他威风凛凛,不觉汗流股战。贺若弼看了笑道:“不必恐惧,不失作一归命侯!”着他领了宫人,暂住德教殿、外边分兵围守。这时晋王率兵在后,先着高颎、李渊抚安百姓,禁止焚掠。驰入建康,两人正在省中出来,晓谕黎庶,禁约士卒,拘拿陈国乱政众臣。
只见晋王向来矫情镇物,不近酒色。此时他远离京师,且又闻得张丽华妖艳,着高颎之子记室高德弘,驰到建康,来取张丽华。高颎道:“晋王身为元帅,伐暴救民,岂可先以女色为事?”不肯发遣。高德弘道:“大人,晋王兵权在手,取一女子,抗不肯与,恐至触怒。”李渊便道:“高大人,张、孔狐媚迷君,窃权乱政;以国覆灭,本于二人。岂容留此祸本,再秽隋氏!不如杀却,以绝晋王邪念。”高颎点头道:“正是昔日太公蒙面斩妲己,恐留倾国更迷君也。今日岂可容留丽华,以惑晋王哉!”便吩咐并孔贵嫔取来斩于清溪。高德弘苦苦争阻,不听。
秋水丰神冰玉肤,等闲一笑国成芜。
却怜血染清溪草,不及西施泛五湖。
张、孔二美人既斩,弄得个高德弘索兴而回;回至行营参谒。那晋王笑容可掬道:“丽华到了么?”高德弘恐怕晋王见怪,把这事都推在李渊身上,道:“下官承命去取,父亲不敢怠慢,着备香车细辇,还选美貌嫔御十人,陪送军前。”晋王笑道:“非着记室往取,高长史也未必如此知趣。”高德弘道:“只是可奈李渊,他言祸水不可容留,连孔贵嫔都斩了!”晋王听了失惊,道:“你父亲怎不作主?”德弘道:“臣与父亲再三阻挡,必不肯听,还责下官父子做美人局,愚弄大王。”晋王大怒道:“可恶这厮!他是酒色之徒,一定看上这两个美人,怪我去取,他故此捻酸杀害。”却又叹息道:“这也是我一时性急,再停两日,到了建康,只说取陈叔宝一干家属起解,那时留下,谁人阻挡?就李渊来劝谏,只是不从,也没奈我何。这便是我失算,害了两个丽人。”临后恨恨的道:“我虽不杀丽华,丽华由我而死。毕竟杀此贼子,与二姬报仇!”当下一场懊恼散了,早已种下祸根。
头悬白下惩亡陈,谁解匡君是忤君?
羡是鸥夷东海畔,智全越国又全身。
晋王因此一恼,到免强做个好人。一到建康,拿过施文庆,道他受委不忠,曲为谄佞;沈客卿重敛逢君;阳慧朗、徐哲、暨慧景,侮法害民;时为五佞。都将来斩在石关前。又把孔范、王控等投于边裔,以息三吴民怨。使元帅府记室裴矩,收图籍封府库,一无所取,以博贤声。又道贺若弼先期决战,有违军令;李渊怠惰不修职事,上疏纠劾,请拘拿问。隋主知平陈,若弼首功,渊居官忠直,俱免罪。还先召回若弼,赐绢万段。
其时各处未定州郡,分遣各总兵督兵征服;川蜀、荆楚、吴赵、云贵,皆归版图,天下复统于一。惟岭南未有所附,数郡共奉高凉郡石龙夫人洗氏为主。夫人陈阳春太守冯宝之妻,冯仆之母也。闻隋破陈,夫人亲自起兵,保全四境,筑城拒守,众号圣母,谓其城日“夫人城”。隋遣柱国韦洸,安抚岭外。夫人拒之,洸不得进。晋王遣陈主遗夫人书,谕以国亡,使之归隋。夫人得书,集首领数千人,尽日恸哭,北面拜谢后,始遣其孙盎,率众迎洗入广州。夫人亲披甲胄,乘介马,张锦伞,引我骑卫从,载诏书称使者,宣谕朝廷德意,历十余州,所至皆降。凡得州三十,郡一百,县四百。封盎为仪同三司,册夫人为宋康郡太夫人,赐临振县为汤沐邑;一年一贡献,三年一朝观。时人作诗,以美其事,有“锦车朝促候,刁斗夜传呼”;及“云摇锦车节,月照角端弓”之句。智勇福寿,四者俱全。年八十余而终,称古今女将第一。
不说那谯国夫人之事,却说是年三月,晋王留王韶镇守建康,自督大军,与陈主与他宗室嫔御文武百司,发建康。四月至长安,献俘太庙。拜晋王为太尉,赐辂车衰冕之服,玄圭白壁。杨素封越公,贺若弼、韩擒虎并进上柱国。若弼封宋公。擒虎因放纵士卒,淫污陈宫,不与爵邑。高颎加上柱国,进爵齐公。李渊升卫尉少卿,因是晋王恼他,不与叙功,反劾他,故此他封赏极薄。李渊也不介意。喜是晋王复奉旨出镇扬州,不得频加潜害;但是晋王威权日盛,名望日增,奇谋秘计之士,多入幕府。他图谋非望之心越急了。
四皓招来羽翼成,雄心岂肯老公卿。
直教豆向釜中泣,宁论豆箕一体生。
况且内有独孤后为之护持,外有宇文述为之计画,那有图谋不遂的理?但未知隋主意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